其实摩拉克斯也不能保证, 他一定能找到那个畏罪潜逃了的白日做梦真君。
自从接受了天空岛下发的神之心后,他对提瓦特背后的运行机制了解得更加清楚了一些。
也同样证实了他曾经的猜测。
整个提瓦特,也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
摩拉克斯的记性很好, 能够清楚得记得这数千年来发生过的一切,这是他铭记“改变”的方式,即使有些不变的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难以磨灭的负担。
这些负担渐渐累积, 也就成了难以抵御的磨损。
看似不变的世界、看似不变的磐石、看似不变的记忆,其实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
摩拉克斯也默许了这个世界下的法则——看上去默许。
但有这么一天, 连努力记住周身一切事物的磐石突然发现,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磐石相信自己, 凭借他的能力,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改变发生,自己却什么都没做。
在依照着自己留下的提示之后, 磐石也久违地重新陷入了沉默。
这些留下的记录,也同样被人篡改过。
因为那一天,在成功找到自己留下的记录时,摩拉克斯看着笔记末端的表情符号, 端着笔记沉默了良久。
笔记末端又画上了一只非常圆润的石龙, 那是被他亲手封印在伏龙树下的老友, 没想到有朝一日却在笔记里重新见到。
但石龙边上, 同样还画了两点, 一点是棕金色长着祥云尾巴的龙;另一点是非常潦草的一只团子,趴在龙边上睡觉,怀里还搂着一缕祥云。
摩拉克斯知道, 在自己记忆中消失的那个人, 一定是这些脆弱轮回中的变量。
从身边种种迹象之中, 摩拉克斯也大致猜得出来那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了。
例如璃月的夜叉,虽然有斩妖除魔之大能,但终身会受业障折磨之苦,可是现如今他们身上的业障却维持在一个刚好的界面上,不会对自身产生任何困扰。
又例如若陀,追随岩王帝君征战南北的若陀龙王,也是摩拉克斯亲手封印的好友——他虽然早已陷入沉睡,但摩拉克斯却觉得,他的意识并未磨损、消散,只是沉眠在一角。
这不符合天理的法则。
是有人在帮助他,但他却不知道那人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摩拉克斯绝对支持那人的目的,但不接受他的做法。
岩王帝君虽然做事讲究,但绝不古板,更不死板。
传统,并非是一定要遵守的法则,而契约之外,亦是可以使用别的手段。
契约的目的,是为了双方可以共同公平交易,但朋友之间的联系绝非短短契约二字可以衡量。
契约,无法界定友谊,更无法丈量情谊。
连契约都无法说明的事情,更不能让他轻易地直接把友谊和情谊完全抹去。
摩拉克斯早就忘了和对方之间的过往和交情,但他相信心底的预感。
摩拉克斯追上来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在赌,赌那个消失的人,绝对不会真的这么果决地转身离开这个轮回,尤其是在他表露出决心的时候。
那个人绝不会离开,而是会专程留下来,等着——
“哟——”
摩拉克斯只是刚刚跨出屋外一步而已,甚至黑金色的衣摆才刚刚飘过地板处上方的门框。
只是刚出室内而已,便听见拐角处轻松惬意、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招呼声。
“——摩拉兄,这个时间,是该说下午好吗?”
墙边的金发青年姿态极其轻松,丝毫看不出来刚刚跑路时的狼狈之相。
不像是仓皇逃跑,反而像是蓄谋已久的再会。
毕竟,再次见面,总不能真的以狼狈的形象出现吧?
鎏金色的眼眸稍稍抬起,比意外的情绪更先出现的反而是淡淡的喜悦。
他对上那双如明镜般澄澈的金眸,眼神回转。
“……是该叫你,白日做梦真君么?”
封游原本还是想逃跑的,但在真的逃跑的前一刻,还是放弃了这么做。
封游心里,丝毫没有对这个难听外号升起的羞耻之情,非常自然地摆手:“嗨呀,摩拉兄取的名字,怎么叫都是好听的嘛。”
“名字这种事情,随你喜欢。”
反正封游不会真的告诉他的。
摩拉克斯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金发青年上,没有离开。
从认知上看,眼前这个态度熟稔的金发青年,和自己完全是陌生人的关系,在摩拉克斯的记忆里,他们其实从没遇见过。
但从情感上看,他们似乎,大概,应该算是朋友。
心底自发的熟悉感觉和记忆里一片空白的感受,导致的违和感更加明显。
认知是可以欺骗人的,但情感不会。
封游见摩拉克斯一直不说话,只好叹气:“摩拉兄,只是不知道十几个百年没见,你怎么就一副好像和我完全不熟的样子啊?”
“好歹,我也这么真情实意地继续想和你道别的嘛。”
恐怕目的并不只是道别那么简单。
摩拉克斯扬眉,眼底带上笑意。
“完全不相熟这一点,现在的我还无法证明。”摩拉克斯十分正经,“但在话本、或者在你的认知里,已经是情深似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至交好友了吧?”
封游彻底怂了。
但封游还想挣扎一下。
摩拉克斯找上他,无非是因为记忆这件事情。
虽然封游觉得,现在的情况都是最好的安排,但他也同样明白,朋友们的心意。
摩拉克斯和巴巴托斯,都肯定能察觉得出来封游背后做的事情,他也没想过能瞒住他们。
一旦他们察觉到,就会彻底否决封游的做法,这是出自朋友的心意。
所以,他又怎么能够辜负这些情谊呢?
要是现在心软了,那就是前功尽弃了呀。
“摩拉兄,行行好——”
封游双手合十,把摩拉克斯从屋里拉了出来。
摩拉克斯侧目看了一眼拽着衣服袖子的手,身体却没有下意识地紧绷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随着那股力道走过去。
封游难得坦诚了一回:“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但请相信我,我要做的事情,没有一定把握是不会去做的。”
“身为兄长,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同样,身为好友,我也希望你们不再经历这些……磨损之事。”
“而且——”封游突然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只是暂时的忘记而已。”
千年的磨损和千年的时光,对长生种来说,虽然只是慢长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可是千年,不管是什么一部分,在那个时刻都是痛苦的。
“你看,虽然我亲爱的摩拉兄现在肯定记不起来关于以前的任何事,但,现在是不是回想起了以前的感受?是不是特别想打我?那种想揍人却不能揍人的感觉!”
摩拉克斯沉默,不知道是该让封游不要喊他“摩拉兄”这个称呼,还是该让他放开扯着袖子的手。
“所以嘛,情感这类事,是连记录一切的地脉都不能改变的。”
“不管轮回再怎么变化,不管之后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封游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还放下了扯着衣服袖子的手,去摸了一把岩王帝君垂在背后的辫子。
过了一秒,立即松开。
封游义正严辞:“看,这只是一个实验而已,摩拉兄明明早就忘记了我,如果是陌生人,你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早就把我打飞了。”
其实是他真的好早前就想摸一把了,实验只是个幌子。
“只有身为好友的我可以这么做啦。”
摩拉克斯真心实意地回答他:“也只有你敢再这么做了。”
如今身为提瓦特最繁荣的商港的统领者、造就璃月一方土地的岩王帝君,身边那些可以肆意谈笑的友人,也确实早就不见了。
“只有记忆,才能造就情感。”
封游听完摩拉克斯的话后,反倒收起了先前的调笑之情,转手,从纯白的光芒中取出一样鎏金色的物件。
“既然情感没有消失,那记忆也同样没有。”
封游把物件按在手心,伸手,举到岩王帝君的跟前,眼底带着轻松的笑意。
“所以——也不需要恢复。”
摩拉克斯有些诧异,但抬手接过了封游送给他的东西。
通体呈现鎏金的色泽,在光线下折射出光滑好看的光芒,但绝不高调。
物件其中的天星陨石暗纹,把这个小小的方块状首饰衬托地极其奢侈,暗藏大气。
背后有着按扣,这是用来绑住头发的首饰。
但令他意外的,确实这件首饰中藏着的元素力,是用岩元素力完全打造的。
“这是认识帝君大人的第一天起,就想送给你的礼物了。”封游摆手,“我的时间不多,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然那个时候,封游他,也不会老是用周边的花花草草做试验品了,他试了好久才成功掌握了用岩元素力做发圈的技巧。
好在……那些被他当作试验品的发圈没白做。
最后亲自雕琢的天星首饰,也能送得出去。
封游最后还是抬眼,带了一点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看了一会摩拉克斯脸上的情绪:“……希望你会喜欢。”
摩拉克斯亲眼看着最后一点光芒的离散,手心之中紧紧地按着那件微小的首饰。
他知道,再过一会,自己就会忘记这件首饰是谁赠送的,平日里也会如常地把它当作众收藏之中的寻常一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和那些收藏一样精美。
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案牍之上永远用着同一个花瓶装花。
他很快也要不知道,为什么日后的自己会极其钟爱这件手心的天星首饰。
但没关系,他现在清楚了,这些只是暂时的。
很快,他们会再次见面。
那些被人藏起来的记忆,也同样会再次出现。
直到余光也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摩拉克斯才重新动身。
手心处的首饰已经被染上了新的温度。
——至于他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这件事?
已经不需要再回答了。
.
蒙德西风骑士团内部办公室。
温妮莎面无表情地把处理好的文书,全部一沓都垂直扔到地上去。
连继续走进来的莱艮芬德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力了。
但今天的晨曦骑士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本着人道主义关怀,温妮莎询问了一句:“怎么,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莱艮芬德叹气,做到了椅子上:“毕竟我见识到了神明不为人知的一面。”
指蒙德风神在房间里光天化日之下扯人衣服。
蒙德城,竟然世风日下到如此地步。
“你怎么回事?”莱艮芬德顶着黑眼圈,看着同样憔悴的狮牙骑士。
“脸色怎么和我也差不多。”
温妮莎大概意识到了某些事情:“璃月的岩神……好像也来了。”
“……那张契约……”
“不会是来找风神算账的吧?”
“糟了,要是被岩神撞见风神在房间里……”扒人家璃月人的衣服就糟糕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公务,跑去风神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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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迪忿忿不平地抱着天空之琴。
封游最后告别的话说的倒是很好听,但温迪才不会这么好心地就让封游溜之大吉了。
说好的诗歌,不管封游愿不愿意,温迪都会动笔写完的。
有他这个琴声冠绝大陆的吟游诗人在……提瓦特上关于封游这个人的故事,就别想正经到哪里去。
封游别以为他可以就这么拍拍衣服走人了。
不就是编故事而已嘛,温迪哪里怕过封游!
避免夜长梦多,也不知道岩神那里能拖延封游多长时间,果然还是得快点把诗歌给编好。
身为经历颇多的吟游诗人,温迪当然清楚哪些故事和情节能够吸引提瓦特人的目光。
大于等于三个人的爱恨情仇,总比两个人的二人转刺激得多。
为了能够让封游回来之后不那么好过,温迪非常大方地把风神也加进了故事。
比如说,先开一个很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标题,再把这件事背后的恩怨说明白。
像风神这么贴切风流的浪子肯定在一番揪扯之后决定放手;像岩神这种遵守契约的石头嘛——他一定要多迫害一点!
温迪写的很开心,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封游这么喜欢胡说八道的原因。
但这份高兴,蒙蔽了他平日里的警惕心。
直到温迪兴冲冲地写完最后一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非常耳熟的声音。
格外熟悉、格外沉稳、格外得……让他感觉大事不妙。
“风神,倒是别有兴致啊。”
温迪手中紧紧握着那根羽毛笔,不敢转头去看身侧的人。
他瞄了一眼笔下写的东西,想要趁摩拉克斯没反应过过来的时候,把纸张合上。
孰料,背后站着的人直接伸手,抽走了温迪手中的稿纸。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摩拉克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纸上的东西,然后迅速地把纸张折叠了起来放在手心。
简直和田金嘴说的那些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那个……”温迪连忙站了起来,往窗户边上挪过去,“您大驾光临,我这间小小的屋子怎么能就这么简陋地迎接岩神大人呢?——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好歹说一声啊!”
温迪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背后的新首饰。
这个死脑筋的老爷子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换好看的新首饰啦?
不过温迪来不及等到回答了。
“提前告知,恐怕等到谣言四起,我才知道这纸张上写的故事了吧?”
温迪生硬地扯开话题,笑道:“你怎么还回来找我啊,不回璃月了?”
摩拉克斯:“原本是要回的。”
——那赶快回啊!
温迪是这么想的,但温迪不敢说。
“但想起仍有一件必须要算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什么?”温迪偷偷摸上身后的窗沿,心底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伪造契约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这一趟来,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有点意思。”
温迪讪笑:“算账还是要讲究时效性嘛……哪有秋后算账的道理的?”
“这个契约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干的好事啊!”温迪试图推锅,“还有封游呢,你去找封游算账!”
“你不会看封游,能心软放过他;到了我这里,反而就要加倍算账了吧?”
摩拉克斯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不妨碍温迪此时推锅的时候抹黑他的形象。
摩拉克斯轻笑了一下,从空中利用元素力幻化出了一把崭新的岩枪。
锃一声,敲在地上。
利用岩王帝君的名号玩弄契约这件事,他是绝对要算账的。
至于封游那边——日后再会,总能慢慢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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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具责任心的温妮莎和莱艮芬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风神的房间里。
但……屋里却没有看见另一位据说气度极其不凡的年轻人。
只有可怜的吟游诗人,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连帽子上的塞西莉亚花都好像掉了几片花辫,几根花蕊孤零零在风中飘摇,颇为凄惨。
而这位凄惨的吟游诗人,是他们的风神。
“风神大人?温迪?”温妮莎叫了好几声,只有温迪这个名字,还能唤起地上人的意识。
吟游诗人生无可恋地睁开眼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啦,又有什么严重的大事,要风神大人出面处理吗?”
“……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哦,你说这个啊。”温迪目光凝滞,直直地看着空中,指着身边被揉皱的稿纸。
“岩神和风神为了一只吃得太胖的史莱姆打起来了。”
“风神,惨胜!”
惨胜——指非常凄惨,也没有胜利。
温迪语气非常可怜:“给你们五十摩拉,或者唱一首歌,就我刚刚编好的那首,去帮风神我讨回公道好不好啊?”
“……你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