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前一天, 王樱跟徐霜去了一趟公社。
说起来还是她头一次去自家的大队公社,两个人一辆自行车,一路骑到胜利公社的办公室。
这一趟走下来,王樱才算真见识到了什么叫穷。
同是一个公社, 第七大队日子还算好过的, 其余有一两个大队, 光是自行车驶过就能看见干瘦的社员。
有的小孩看着自行车新鲜, 上来跟着跑, 跑的时候还漏着腚。
看到这里, 王樱庆幸万分,他们大队的大队长和支书都是好人, 脑子也活泛, 早早带着大队在山上圈了地方种了点果树, 虽说挣的也不多,但比起其他大队还是强多了。
徐霜带着王樱骑到公社,找到公社的办公室就说自己要登记结婚。
两个人都揣着介绍信, 到了地方就很顺利。徐霜还给办事的人发了糖, 对方也乐得嘴上说两句吉祥话。
王樱迷迷糊糊的出了门,才有了自己已经跟人领证的实感。
说是结婚证,其实就是就是一张纸, 上面盖着章子, 拿回去自己弄个壳子一装, 才像点结婚证的样子。
兴许是领了证,徐霜也敢在大街上拉王樱的手了,俩人都觉得手心直冒汗。
王樱率先打破沉默:“咱们要不去拍个照吧?”
也是给忘了这件事, 前几次进城都没有先去拍照, 这样的重要人生时刻, 怎么能不留个纪念?
要拍照,就得去县城,公社上也没有能照相的地方,徐霜当机立断:“走!”
这会儿还不到下午呢,赶着进一趟城也来得及。
两个人又蹬着自行车准备去县城。
赶到县城,两个人就去找照相馆拍照。
整个县城就只有一个照相馆,徐霜带着王樱推门就进去,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同志,我们都说了,我们店里就是给大家拍照的,不是什么搞小资产……”
里面愁眉苦脸的老头脸上挂着愁苦,张嘴就是一大串。说到一半才发现进来的是一对小夫妻。
“同志你好,我们想照相。”
老头松了一口气:“照相啊,成,进来坐着吧。”
“拍结婚照是吧?”
王樱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老头手脚利索就把相机调整好,再看两人都长得板正亮堂,身上也能看出来是穿的新衣服,心念一动:“同志,你们方便给我拍两张示范照片不?我不给挂外面,我就挂在店里,这次拍照我不收你们钱,回头你们生孩子的照片我也包了。”
徐霜有些警惕:“干什么?”
老头看对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这的示范照片原先挂的都是老一套,都是什么穿的蕾丝边的小娃娃和年轻姑娘,还有一些穿婚纱的老照片……这不是最近老是有人说我这是享乐主义,拍照还收钱,是剥削劳动人民。我就想着麻烦你们给我拍两张朴素点的结婚照,我好挂出来当做示范照。”
老头那是一肚子的委屈要诉,他本来得了这个给人拍照的工作,干的也不错,但是谁能料到现在世道变化了,那些看上去就洋气的照片不叫摆了,好悬都给他砸了。
徐霜跟王樱对视一眼,徐霜是觉得没多大必要,一张照片两块钱,贵是贵的,但他又不是掏不起,犯不上图这个便宜。
王樱就很干脆了:“抱歉了,您回头再看看有没有谁愿意吧。”
她也不乐意把自己照片放在照相馆里叫人参考。
老头愿望落空,只能满脸失落的给两人拍了结婚照。
临走前,王樱还是没忍住给他支了个招:“你要是想改变这个印象,你就去找几个国营大厂问问呗,就说你想给他们免费拍照,就那种集体婚礼,或者厂里先进个人的那种,你拍了之后放店里,不比找我们拍强?”
老头本来就在牛角尖里钻着,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是啊!县里的厂子也不是每家都有照相机,他凑上去给人家免费拍两回,这不比找人拍结婚照强?
“姑娘你脑子真好使!”
他明个就去找厂子问!
想也是,以前拍照就是给上门的客人拍,以后他多拍拍厂子不就行了?反正照相机也不是搬不出去。
两个人拍完了照,在县城又逛了一会儿。
徐霜别出心裁,带着王樱走了一趟黑市。
王樱:“……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这不是之前投机倒把办公室逮人的地方吗?
徐霜给王樱比了个手势,悄悄带着王樱往胡同里走。
作为黑市的这片胡同,是县城的老旧居民区了,跟徐霜的师父陈东家离得不远,隔着一条路的胡同里,七拐八拐了一会儿,徐霜终于摸到了一处旧房子。
王樱:!!!
这房子是一片的瓦房,外面围着围墙,里面是大杂院的形式,看着破败了许多,但是里面还来来往往能听到人声。
徐霜带着王樱找到一间大门跟其他家相反的房子,房子只有一间,看着相当破旧,门上还挂着黄铜大锁。
徐霜拿出钥匙把门开了,跟王樱解释道:“这是我师父的房子,太破了当初就没捐,上面房顶都是坏的。”
不过拿来当个落脚地正合适,来来往往没什么人注意。
因为房顶不好,屋子里徐霜也没敢放什么值钱东西,就只有一个简陋的铺盖,另一边放着一个箱子。
徐霜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是半箱皮子。
徐霜:“抓的兔子,肉风干了我就往城里带点,有的是在外头黑市上出掉了,有的是送去给我师兄和师父。剩下的皮子我都存在这儿。”
徐霜能攒下的钱,光靠工资是做不到的,徐霜但凡在山上抓到点什么,就给拿城里来换钱。
“不过去年开始我就做的很少了,县城里现在也查得严。”
徐霜有点可惜:“这些皮子本来是打算存够了拿去卖掉的,但现在也不好出手了。”
皮料最惹人眼,现在也没几个人敢穿出去。
徐霜把里面的兔子皮挑了挑,挑出十几张看着好点的,揣在怀里:“走吧,回去叫咱妈给你做个褥子或者外套,不往外穿,在家里穿穿还行。”
走出了门,徐霜把黄铜大锁扣上,王樱才后知后觉,这是徐霜在跟自己交底?
料想县城这个根据地,徐霜怕是藏得严实,这时候全都告诉了自己……
徐霜:“回头我给你配个钥匙。”
两人一路回了大队,徐霜把王樱送回家,自己却没着急走。
拉着双手,半天了才有一句话:“明天等我来接你。”
王樱红着脸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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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号一大早,王樱就已经醒了,因着没有娘家人撑场,徐老太找的几个年轻媳妇上门来帮王樱料理。
新做的棉衣上身,徐老太晓得年轻姑娘们都爱俏,所以给王樱做了一套稍微薄一点的夹衣,穿上之后暖和还不显胖,外面套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衫,下面穿着一条簇新的藏蓝色裤子。
这一身可能在后来看来相当土气的穿着,在这时候可算是非常洋气了。
来帮忙的嫂子们个个都带着艳羡,王樱被人围在中间,拿大红纸抿了嘴唇,拿烧过的火柴梗画了眉毛,还有一个上点年纪的非要给她扑点面粉,被王樱强力拒绝。
头发梳成了两个麻花辫垂在脑后,剩下的时间王樱就坐在床上等着徐霜来接人了。
徐霜那边倒不是不着急,但是徐老太偷偷跟他说了,虽说现在破了四旧,不叫弄封建迷信,但徐老太还是像模像样的找人问了,说是新娘子上午十点多点接最好。
其实这个时间跟大队上其他人家结婚也差不了太多,但徐老太就是觉得等到那个时间正好。
所以徐霜基本上是辗转了半夜才睡着,早上起了个大早,两边却都只能数着时间赶晚集。
徐霜这边的人更多些,苏老太嗓门震天,指挥着自己的儿子们干什么干什么,把三个儿子使唤的滴溜溜转。
徐霜的师父陈东则是昨晚上就到了,这会儿正在灶头忙着。
徐霜身边一个单眼皮的年轻男人咋咋呼呼:“师叔!你不要整辣椒噻,你看看今儿个多少小娃娃在,你放恁多辣椒,谁个愿意吃?!”
这不伦不类的方言混起来,徐霜眉头抽动的厉害。
陈东从灶房探出个头来:“滚一边去!说是来帮忙的,你看看你手艺退步成啥样了!还不够我生气的!”
徐霜的师兄之一,叫刘多的单眼皮男青年十分委屈:“这也怪我喽,你们都是在饭店,我是在食堂,这咋能一样嘛。”
刘多说完就凑到徐霜眼前:“师弟你说是不是,你看你师父这人,真的是一点都不体谅人。怪不得你都有老婆了,他还没有。”
陈东在灶房大吼一声:“我听见了啊,小兔崽子给我滚过来干切墩!”
刘多磨磨蹭蹭不想去,他想跟着徐霜一块去接新娘子。
徐霜把人踹进灶房,还不忘把刘多的手表给摘了。
看到手表上的时间划到十点,徐霜蹭的一下就起身。
终于到点了!
徐霜身后跟着一串人就往王樱家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王樱家门口,离老远就能听见一阵刺耳的叫骂声。
“小贱人,你偷了我家的钱,自己倒是穿的花红柳绿的,真是老天爷瞎了心,叫你这样的人得了好!平日里装的是人五人六的,一肚子鬼心眼!”
“你还跟徐霜好上了!以前他可是你姐夫!你要不要脸啊!”
……
李春娟在王樱家门前坐着,一边拍地一边咒骂,王永顺则是默不作声站在王樱家门口,摆明了是要找事。
李春娟眼角余光瞥见徐霜带着人来了,仿佛有了观众,更是来劲。
“哎呦呦快来看看啊,这就是当姐夫的啊,跟小姨子勾搭上了,踹了我那可怜的闺女啊……”
李春娟毫无形象的肆意撒泼,连前段时间王玲玲闹的那出也颠倒黑白,指明了要给王樱和徐霜的婚事搅和一通。
李春娟得意的瞪了一眼王樱家紧闭的大门,管她怎么呢,反正今个她就是要钉死了,就是王樱跟徐霜早就看对眼了!
王永顺捏着烟袋,咳了咳,准备等着徐霜走过来谈谈条件。
他丢了八十块,徐霜补他一百不过分吧?
要是不给,今个就闹的他接不了亲!
饶是如此,王永顺还是觉得亏,自己丢了八十块!
要是不丢,今天再问徐霜要一百,自己的积蓄就又能到二百八十了!
王永顺现在是打定了主意不要脸面,只要钱。
只要有钱,这破农村他不待也罢!
看到此情此景,徐霜却连眼都没眨一下,他对着自己的几个表兄说了两句,人还是照常带着队伍往前走。
徐霜的几个表兄个个人高马大,几个人往外一站就跟堵墙似的。
王永顺暗道不好,还不等跑就被人抓住了胳膊,然后就是两个大汉给他两边夹起来。
这个说:“哎呦,这不是咱弟妹的大伯吗?也出来给咱弟妹送嫁呢?恁客气。”
那个说:“咱弟妹好福气啊,有这么个亲大伯。走,大伯,我们帮你把给弟妹准备的礼搬出来,咱们一会儿上席上好好吃一顿!”
两个大汉把王永顺架起来,另一个大汉则是从地上把李春娟也给“扶”起来。
三个人吵吵嚷嚷就要进门去搬东西,徐霜还没走到跟前呢,三人就已经把人给弄回了王永顺自家。
大门哐当一关,连李春娟的咒骂声都不怎么能听见了。
徐霜面色自若,敲王樱家的门。
门里面隔了一会儿才传来王樱的声音:“谁啊?”
徐霜的脸色一下子柔和了下来:“是我。”
王樱本以为是大伯两口子,正准备自己开门收拾他们,却没想到是徐霜到了。
一个机灵点的嫂子赶紧把王樱撵回屋里,开始招呼另外几个一块拦门。
拦完了门,再吆喝几嗓子,这才放人进来。
两个人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又跟徐老太改了口,这就算成了礼。
正常结婚,后面就该是抬上女方的嫁妆去男方。但是徐霜名义上是入赘,所以打的家具,备的东西都是早就送过来了。两个人只要去徐家吃个婚宴,婚事就算办齐全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簇拥着徐霜和王樱去徐家吃饭。
王樱家隔壁,王永顺两口子听着外头的欢笑却气的眼睛发黑。
徐霜的三个表哥进来了却没走,三个人把大门一把,就跟生根了一样不走了!
李春娟不住嘴的骂,徐霜的表哥却不动手,就干看着她骂。
骂着骂着,李春娟骂不动了。
她这种撒泼式的骂法,是需要对方给出回应的。
不管是不好意思还是怒不可遏,只要有回应,她就能一直不重样的骂。
但是徐霜的表哥一点都不捧场,这三个人来的目的仿佛就是管着他们俩不准出门,旁的就一概不管。
李春娟骂没劲了,王永顺也歇了不敢说话。
徐霜的表哥之一挠挠头:“咱们一会儿咋吃饭啊?”
表哥之二:“应该是叫人给送吧,唉,我想去席上吃。”
表哥之三:“这俩人这么糟心,咱们给揍一顿吧,揍的起不来,咱们不就能走了吗?”
王永顺心惊肉跳,相当识时务的说道:“亲家亲家,我是王樱的大伯啊!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要是真给他揍了可咋办?
这三个人看着就高壮,打起人来肯定也疼的不行。
徐霜的表哥之一嗤笑道:“你们两口子也有意思,人家结婚你们闹事,敢找这个晦气就别怕挨打啊。”
结婚可是个大事,村里面经常有人家结仇闹气,可也没见到趁着结婚上人家门前撒泼的。敢这样干,那就是打算结死仇。
动手算什么,别的大队有的邻居闹气能互相拆房子。早些年有些人家家里还留着枪,脾气上头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王永顺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敢了不敢了,我们今天一定老老实实的。”
徐霜的表哥之二:“说这个没用,我们仨今天就是负责看着你们。”
徐霜好不容易结婚,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糟污亲戚坏了气氛。
要在平时,少不了互相呛呛一顿,但今天不是特殊吗?还是把人关起来别放出去就好。
王永顺和李春娟软硬兼施,三个大汉照旧不动弹,就是把着门口哪儿也不叫去。
李春娟委屈的不得了:“那王樱偷咱的八十块钱就这么算了?她这些天买被子穿新衣的,咱那八十块钱就叫她这样花了?!我不服,你们关我就关,明天我就去找人告状!”
李春娟是真的心疼钱,她自己这些年手里就没宽裕过,拿过最多一次也就是大女儿出嫁的一百块彩礼,还没摸热就叫王永顺收走了,说是他管着钱。
八十块钱啊!李春娟心都疼抽了。
耀宗一个月干花钱就要五六块,回来吃个鸡换点米面也要两三块,八十块钱够给耀宗吃老多东西了!
徐霜的表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很不理解:“我弟妹的东西都是我弟置办的,有你们什么事?”
徐霜可是不可惜钱的狠花,三个表哥看着都咋舌不已。这哪儿是娶媳妇,这就是娶个天仙也要不了这么多。
不过看在徐霜这么多年,头一回看上姑娘,几个表哥也就没说什么。
“我二姨都说了,弟妹愿意嫁,就不能让弟妹掏一分钱。你们话可想明白了再说,还有,我弟妹有手艺,你们诬赖她当小偷也是不行的。”
徐霜的表哥们虽然觉得徐霜娶媳妇花钱多,但是对王樱的印象也不差。
这姑娘学历高,长的好,还会看病。表弟还是入赘,多出点就出点吧,以后还要住人家姑娘的房子呢。
这会儿听见李春娟两口子说王樱偷钱,几个人都是觉得不相信。
李春娟跳着脚:“那我家的钱能上哪儿去?我们家就我们两口子带我儿耀宗,离的最近就是王樱,不是她还能是谁!”
表哥挠挠头:“那就不能是你儿子?”
李春娟还没说话,王永顺就断言:“不可能!”
他儿子知道家底,他凭什么偷?这钱都是给他以后进城用的,他偷用了以后还进不进城?
儿子又不蠢,肯定不会这样干!
表哥嗤之以鼻:“你说没偷就没偷啊,你要往别人身上推,也得先把自家给摘干净吧。你儿子呢?人怎么不在家?”
王永顺脸色阴沉:“他在镇上上学……我儿子不会偷,我一个月都给他五块钱,他不缺钱他偷什么。”
李春娟也帮腔:“就是王樱偷的!我明天就去告她!”
论武力,三个表哥能把人吊起来锤,但是轮到偷钱这事,三个人也都没辙,两口子就是一口咬定是王樱偷的。
“肯定是王樱,要不是我就把脑袋摘下来当夜壶……”
外边突然跑进来一个人:“哎呦,永顺你在家啊,我都找你一圈了!赶紧的,你赶紧上镇上去看看,说是你家耀宗在学校叫人给打了,还抢了他的钱。不过幸好有个过路的见义勇为,把你家耀宗的钱都给拿回来了,人也送到县医院了。”
表哥福至心灵:“说没说王耀宗被抢了多少钱?”
那人拍着胸口:“可不少嘞,那见义勇为的都把抢钱的送到公安局了,说是金额大,有八十多呢!你说说你,永顺你再惯孩子也不能给那么多钱呐,这不是招人眼么。”
表哥、李春娟、王永顺:……
块头最大的表哥:“啊,你刚才说八十多是吧?”
他面带怜悯的望向李春娟:“真可怜,你原来是一直顶着个尿壶过日子。”
李春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