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提笔回信。
『敬爱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
对于将人类与异族融合试验的调查尚在进行。我不得不向您汇报, 事情可能远比我预计得更加复杂。
这件事情里也许有利兹子爵的手笔。
但不论前方如何困苦,您目光的方向, 就是我剑之方向。神明将祝福它永不折断, 直到我的灵魂重归故土。』
作为一同经受过【审判】洗礼的同伴,道格信任特丽莎,却并不信任她带来的海妖。
特丽莎与他说有人在做异宠的试验, 断角的鹿人和亚兰德的笔记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自然相信。
但海妖自称从领主府里逃脱,除了海妖说的话, 他目前没找到任何证据。
海妖一族阴险狡诈,他们的信用在道格这里还不如秋日里落下的树叶。
特丽莎虽然一开始就提醒他异宠也许有城主的手笔,但出于对海妖的不信任,她的话也只是让他提高了警惕。
直到他今天早晨与巴特交锋,他才真的意识到,利兹城的领主, 露丝·安森考特很可能真的和这些有关系。
道格执笔沉思,过了一会儿, 将特丽莎那枚印章放进漆盒里, 继续写道:
『承蒙光明不弃, 我并非孤身试险。
同行的同伴聪敏勇敢,随信所附影像仪即她所得。里面也许有非常重要的证据,可惜影像仪已坏, 我们无法得到里面的讯息。
除了您, 我们别无可信。诚恳的希望您能将它修复。』
他的食指在笔杆上摩挲了几下,神色放松了些, 在隔开两行的位置上, 他继续写道:
『您还记得我的喜好, 实在是我的荣幸。凯特性格腼腆,万分感谢您和王妃对她的关照。
愿神明赐福于您。
您忠诚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他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盖了火漆后装进漆盒里。
在道格目光的注视下,乳白色的盒子逐渐变成黑金色。
道格洗漱整理,关灯睡觉。
另一边。
特丽莎趁着夜色,按照道格给她挑选的路线,一路顺利的来到树角旅馆老板的家前。
三层的白色建筑精美。
门廊下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房前的长街,离得稍近些从窗户上看到酒宴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的剪影。
特丽莎耐心的等着。
夜色渐浓,晚宴逐渐接近尾声。
宴会内的客人三三两两散去,特丽莎蹲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将几个客人送出来。
风将男人寒暄的话语吹散,特丽莎只零星听到几个什么“照顾生意”,“打折”,“最好的”等等一类的词。
寒暄完,男人返回屋内,门外留了零星几个奴仆整理长廊和灯光。
特丽莎喝下一瓶魔药,回忆着纪查官那身轻甲。
*
晚宴总是让人疲惫,但好在这次宴会让拉里协定了好几个大单。
他细短的眉飞扬,口沫横飞、满面得意的和替他脱下外套的妻子吹嘘,“哈,我担保利兹城没有比我更成功的商人了!”
奴仆从门外进来,躬身站在不远处,嘴巴抿了下不安的禀道:“老爷,有纪查官到访。”
话音未落,轻甲摩挲布料的刷刷声里,一个一脸冷漠的纪查官从外走进来。
他身材,面容都平平无奇,唯一让拉里印象深刻的,就是对方那仿佛裹挟着夜风的冷肃气质。
拉里面色一紧,当即把脱了一半的外套重新穿回去。他挥开夫人的手,谄媚的笑着往前走了几步,“请问您深夜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面容冷凝的纪查官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矜傲的环视四周,声音都仿佛夹杂着寒意,“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莫非是为了那件事?
拉里心头发虚,搓了搓手指赶忙把人往楼上书房让,“失礼了,失礼了。您随我来。”
银甲骑士落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好像鼓点捶在拉里的心头。
拉里将人往里让,细眼悄悄打量了一下对方。
只是对方似乎对此十分敏感,冷厉的眼当即转过来,将他逮了个正着。
拉里关上房门,殷勤的请对方坐下,奉上茶点,“纪查官真是辛苦了,每天不辞辛劳的巡街守卫,还要处理那些不懂事平民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方似乎毫无寒暄的意思,完全没有接他的话。
“你知道我来是什么意思,”对方直直盯着他,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警告,“所以……”
所以之后的意味深长让拉里额上的汗冒出来得更快了。
他取出手帕沾沾额角,掩饰性的哈哈干笑两声,“您说的哪里的话……”
拉里顿了一下,贼眉鼠眼的看看对方的银甲,试探道:“您说的是那件事吗?”
他嘶了一声,一脸困惑又歉意,“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我没有见过您。往常来的都是巴特纪查官。”
拉里执起茶壶给面前的骑士倒茶。
“今天……”话到嘴边,拉里换了个名字,“科莱恩大人怎么今天派您来了?”
科莱恩是他家刚才那个通报的男仆的名字,拉里从没见过面前的这个纪查官,他不太信他。
房间变得安静,只有茶液落入茶盏的水声。
拉里盯着对方的脸,随着对方的沉默,神情逐渐变得警惕。
银甲骑士的唇从一边不屑的掀起,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你也配来试探我?”
骑士的脸色更冷怒了,“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随我去见领主吧。”
“希望到了领主面前,你也能这么‘机灵’。”
见对方识破了自己的试探,拉里几乎确定了对方身份无异。
只是这陌生的纪查官似乎比巴特更加傲慢和难缠,两句话不对就要带自己去见领主。
被那个女人知道了他干的事情,他还能有命活?
拉里立刻急起来,讨饶着去求这陌生的纪查官重新坐回去,“哎呀!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是刚才酒宴上喝多了,这才一时说错了。尤莱亚,尤莱亚。是尤莱亚大人。”
谁知对方不光没有被他劝服,反倒看起来更加不耐了,“自我来这里,你就一直推脱,显然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既然这样,那就也不用浪费我时间了。”对方道,伸手似乎欲抓他的手腕。
拉里一步跳起来,从书房的柜子里取了一块品质中上的魔晶塞到纪查官手里,“您通融通融!”
事到如今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拉里一咬牙,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西蒙拍卖场是我犯了糊涂。”
陌生的纪查官很快扬了扬眉,被自己的耳光打偏过头去的拉里没有看到。
“领主大人将看管人货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已是看得起我。”拉里又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利欲熏心,不该动这样的主意。”
“但您信我,西蒙拍卖场里的都是大人剩下的废品。别说那些高级货,就连残次品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碰的。”
拉里跪下去,去拉特丽莎的衣角,“那只海妖……那只海妖是肯德罗骗我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大胆,蒙骗了尤莱亚大人,没有杀他还偷偷放到我这里售卖。”
“我都是被他骗了啊大人!”拉里哭求。
尤莱亚大人让肯德罗把海妖处理掉,可侍奉领主的肯德罗深知海妖在领主心中的地位,他稍犹豫了一下,无意间让拉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段时间领主不在,拉里的心思便活泛了起来。他花言巧语蒙骗着肯德罗,不仅没有杀死海妖,还与肯德罗一起,瞒天过海的把海妖运到他名下的西蒙拍卖场,希望能卖个好价钱两个人平分。
可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海妖被带走不说,他拍卖场里的人也都死伤大半。
那绝不是寻常人能杀出的场面。
一定是尤莱亚大人察觉了他们的小动作,发怒对他们做出的警告!
拉里忙不停的注销了拍卖场。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以为看在以往他为领主效忠的面子上,尤莱亚大人只是想简单警告一下他,谁知今天竟然会直接派一个纪查官过来。
反正肯德罗已经死了,推到他的头上也无人知晓。
“大人警告我以后,我就再不敢了。拍卖场也已经注销了。”
“看在我将所有的忠诚献于领主的份上,求您替我和尤莱亚大人说说好话。”
“往后我绝对不敢了!”
比起和善好说话的尤莱亚大人,若真的被提到领主面前……
拉里打了个哆嗦。
特丽莎舌尖顶了顶上颚。
反复琢磨过他的几句话,慢慢拼凑出了真相。
西蒙拍卖场归属于眼前这个男人,他也确实在替领主物色或者说藏匿“人货”,那么,也侧面说明领主真的在做这种东西。
他似乎知道异宠的利益颇丰厚,便偷偷从中克扣一些他口中的“废品”售卖,所谓“废品”……大概就是她在展廊上看到的那些死物。
一个名为尤莱亚的人似乎是领主露丝的心腹,他一直从中接洽。
克莱斯特至今活着,不光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帮助,还是一个因为两个小人物的贪心,瞒天过海之下的巧合。
他还以为自己“尤莱亚大人”派来警告他的……
特丽莎垂眸,缓慢但坚定的拂开他的手指。
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拉里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慌不迭的将两个塞满了金币的储物手镯往特丽莎手里塞。
“这是给您的辛劳,”他将一个更大的、装满了这种储物装置的匣子塞给特丽莎,“这是西蒙拍卖场全部所得,我愿意将这些通通上交。只求您能和尤莱亚大人好好说说,让我还有为大人和领主效力的机会!”
银甲的骑士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只是很快的,对方收起了他的供奉,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在你还算诚恳的面子上,我可以为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只是,你的背叛让他恼火,若是不想让大人时时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在大人面前提起。”
听到对方答应,拉里松了一大口气,连声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特丽莎背着手,往茶壶的细口里滴了一滴魔药。
那是一滴催化魔药。
他今天喝了酒,在魔药的激发下,他的记忆中她的模样会很快变得模糊。她变幻的这个“纪查官”本就平平无奇,这样一来,就算他将来去城务司,看到的大多纪查官也都会和他印象中的自己差不多。
他确实罪大恶极,但他还不能死。
一来她不想打草惊蛇,二来她这次比她想得还顺利,得到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
如他所说,他即为领主做看管人货的活计,那么只要顺着他,就能摸到关押无辜者的地方。
这可比他一条贱命重要得多。
特丽莎意味不明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绕过他去。
拉里恭恭敬敬的将傲慢的纪查官送出门去,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身影,才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返回家去。
特丽莎没回道格家,她趁夜跑去城东,从拉里给的储物手镯里摸出两个金币。
她用碎布将亮闪闪的金币裹好,塞到了奥莉母亲的门缝下。
特丽莎忙活了一夜,克莱斯特也没闲着。
特丽莎离开后,他兀自焦躁的在泳池里躺了半天,才慢慢恢复平静。
许是因为夜里太静,他能察觉到咽喉深处,受过魔药滋养的瓣膜在缓慢生长。
他从泳池底部浮出来,再次试探着张唇试音。
声带颤动,瓣膜附和,克莱斯特仔细的感受着这种变化。
半晌,他合上了形状优美的唇。他已大好了。如今约有巅峰时一半能力,足够用了。
无边的夜色里,他将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
克莱斯特微微启唇,婉转的旋律从他口中飘出,穿过木门,穿过回廊,穿过石头做的墙壁,钻入道格和森珀的耳中。
他的神情是冷漠的,歌声却柔软的像蔚蓝晴空之上飘荡的云朵。
蜷缩成一团的鹿兽人一无所觉,在歌声里睡得愈发深沉。
而原本工工整整平躺在床上的骑士,则眉心轻轻皱了下。只是那点褶皱很快就被云朵一样的歌声抚平。
下一刻,他如提线木偶般从床上坐起,提着他的窄剑,走到空旷的大厅里。
在歌声的催促下,道格一无所觉的劈、砍、挑、刺。
月上中天。
克莱斯特终于停止了歌唱。
沉默如石头般的骑士,呆呆的立了一阵后,才在一声轻若鸿羽的命令中返回自己的卧房。
克莱斯特靠在泳池边沿,食指用力在边沿的砖上刮过,搓下一层细粉。
道格可以被他控制。
不论是送他到海边这件事,还是帮他夺回鱼尾,身有爵位的道格显然比仅仅只是一个冒险家的特丽莎要好用的多。
他不想再猜了,不想再猜特丽莎究竟是不是领主的人,也不想再思考特丽莎救他出来的目的。
他已经厌倦了,甚至说是有些憎恨这种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感觉。
那种由此升起的,日益旺盛的好奇隐隐让他不安。好像再这样下去,就会滑向一个他再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他的目光,他的思想已被她占据太久。这本不该如此。
她没用了。克莱斯特对自己这样说。
是时候找个机会,杀了她。
*
特丽莎天色将亮时才回来,正碰上要出门的道格。
银甲的骑士脸上难得有些倦色,特丽莎忍不住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累。”
道格转了转酸痛的脖颈,沉思半晌想不出答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