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这么累。
明明睡得深沉, 起来却感觉像是忙碌了一个晚上。
他转了转脑袋,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你还顺利吗?”道格顺口问道。
“嗯。”特丽莎点头,“比我想得顺利很多。”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 出于谨慎, 特丽莎没有多说,只是压低声音与他道:“如果领主身边有个叫尤莱亚的, 你可以从他身上入手查查。其他的等你回来再跟你说。”
“好, ”道格侧了侧身子,回道, “早上天冷, 你回去休息吧。”
特丽莎笑着点头,对他道:“再见,祝你一切顺利。”
道格谢过她,往城务司的方向赶去。
特丽莎几步跨进了房子里。
森珀正坐在桌边吃早饭,汤碗边摆着那本食谱,边吃边研究。
见特丽莎回来, 给她盛了一份,他指了指桌上的餐盘, 对特丽莎道:“你先吃, 吃完给克莱斯特送一份。他好像还没醒。我一会儿要去试试这个蒜香烤面包。”
“好的。”特丽莎没客气,坐下吃饭。
森珀眼睛黏在菜谱上, 手里的汤匙看也不看的在汤碗里舀了送进嘴里。明明都吃空了,还机械的重复这个动作。
特丽莎没说话,悄悄给他碗里添了一勺菜汤他也没发觉。
新盛的菜汤滚烫, 眼看一无所觉的森珀就要这样往嘴里送, 特丽莎连忙出手拦了一下。
森珀茫茫然从书里抬头, 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眼睛往他勺子的方向瞥了瞥, 提醒道:“烫。”
“噢噢,”森珀恍然,重新把勺子搁回碗里,搅动剩下的菜汤散热,目光重新转回了菜谱上。
丝毫没有考虑过,之前喝的都不烫,怎么这又开始烫了。
特丽莎笑了笑,问他,“这么好看?”
“也不是,”森珀合上书页,目光重放回汤碗里,“就是觉得人类的很多烹饪方式很神奇。我在想能不能和我们(兽人)已有的结合一下。”
兽人的体质让他们不畏惧生食,人类的烹饪方式在大多兽人眼里都是多余且累赘的行为。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在一部分肉食性兽人的认知里,吃煮熟的食物是牙齿无法撕裂猎物后不得已的妥协,是弱者的标志。
森珀本身也是不喜欢的。深感大多烹饪都破坏了植物中神明赐予植物的活力,但这段时间以来,随着对人类烹饪方式的逐渐了解,他慢慢意识到似乎也不全是这样。
比如蛋与月银草同蒸,虽然颜色会变成诡异的闪着荧光的蓝绿色,但对外伤似乎格外有效。
——至少有一部分植物,在烹饪过后会拥有更加奇妙的治愈效果。这是族群中的老德林从来没有教过的。
也许别的植物这样融合之后也会有新的更好的效果。
抱着这样的想法,森珀认真的几口喝完剩下的菜汤,和特丽莎打了个招呼就拿着菜谱急匆匆的返回了厨房。
特丽莎吃东西本就快,吃完东西,端好克莱斯特的那份,敲开了他的房门。
海妖从泳池中浮上来,脸上似乎也有疲态,见到她时,嘴唇很快的勾了一下,『你回来了?』
他的眼神从她头顶扫到脚尖,见她无恙,便看起来更开心了,『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我没事的,”特丽莎把餐盘放到他面前,安抚道,“以后不要担心我,你早点休息。”
『我也想这样,』克莱斯特微蹙了眉头,随即又很快松开,他借着泳池边沿的沿台撑高了身体,一双眼眸眼神柔软的看着她『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可能还会这样担心你。』
下一次?不会有下一次了。死人没有下一次的机会。克莱斯特想。
同样的话,假如是森珀和特丽莎说,她不会有任何奇怪的感觉。甚至放在两天以前,克莱斯特和她这样说,她也不会多想。
偏偏在她起疑之后,克莱斯特这样和她说话,还用这样含羞带怯的眼神看她,特丽莎感觉就像身上窜了一只虫子,哪里都痒绵绵的,她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好缓解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掩饰性的偏过头颅,看了一眼他的餐盘后对克莱斯特道:“白面包好像拿的有点少了,我去再给你拿两块。”
言罢,点点头转身欲走。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刚刚给他放下餐盘,此时离他最近。
虽有散乱的红发遮挡,但她裸露的脖颈确实就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已借机撑高了身体,鱼尾抵着泳池底,伸臂就能够到她。
作为海洋里毋庸置疑的霸主,除了可以迷惑、操控其他生物的歌喉,经受过大海波涛考验的他们,足以在深海中与鲸鲨搏斗。他们的身体素质远非岸上这些寿命短小、身体孱弱的人类所能比。
多亏了她这段时间的照料,那些因折磨而失去的肌肉和其下蕴含的力量已回来大半。
他可以轻易用手指轻易将泳池沿台碾碎,想来折断人类脆弱的咽喉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哪怕那个人是特丽莎。
几乎是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的同时,克莱斯特便当机立断的伸出双臂。
他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变化,眼睛便已盯上了她的脖颈。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颈骨错开轻微的咔哒声,看到了头颅一歪,尸体软倒下去的模样,感受到了生命在掌间流逝。
也几乎是与此同时,特丽莎站定回头,“对了——”
看清面前场景的一瞬间,特丽莎直接忘了要说什么。
他向她扑过来,腰下的鱼尾夸张的抵着泳池的沿台,柔软的表情变得失措,整个上半身倾出泳池,眼看就要失衡栽倒出来了。
特丽莎下意识的垫脚,连他的双臂一起,箍进了自己的怀抱。
克莱斯特僵住了。
她反应好快。
已失先机,现在挣开再动手也大概率来不及了,现在可是正面,他没有把握一定能掐死她。
此刻,特丽莎满脑子都是:完了,他可能真的喜欢我。
看到我要走,他想要挽留我,着急得差点从泳池里栽出来。
我刚才的话题转移得很生硬吗?特丽莎反思。
海妖身上水珠很快沾湿了她的衣服,特丽莎如触电般,正要松手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场景。
若她松开,他必然要栽个跟头。
克莱斯特看不见的背面,特丽莎无声的呲了呲牙。
她扶抱着克莱斯特,带着他慢慢往后退,帮他在泳池里立稳。
他没戳破这层窗户纸,特丽莎也不想。
在她印象里,克莱斯特比小鹿更加柔软敏感,她若是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者直接拒绝,很可能会伤到他的心。
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只和自己关系稍好,自己若再伤了他,那他也太可怜了。
可这么放任好像也不是回事……
怀里的克莱斯特挣了下。
特丽莎吸了口气,重重的抱了抱他,随即像好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脊背松开。
“我的朋友,”她干巴巴道,“扶稳,我去给你拿两片白面包,很快就回。”
她的衣服上沾了水,洇出狼狈的痕迹,然而克莱斯特无暇顾及这个,他反应极快的,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一样点点头答应。
特丽莎两步退出了克莱斯特的房间。
刚带上房门,特丽莎就站定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她转身,额头抵住墙壁表情痛苦的轻轻磕了磕。
她的暗示他听出来了吗?
她真的只是把他当朋友啊!
她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啊!
半晌,特丽莎重新站直,她把脑后束发的发带扯下来,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梳好,往厨房走去。
希望他懂了。
实在不懂也问题还不到特别严重的地步,他的鱼尾还没有化成人腿,说明就算他对自己有好感,也只处于初期。还有得救。
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分不清想要报恩的感激之情与男女之情之间的区别。
她再努努力,努力在他误会之前解决这里的事情,尽快把他送归大海。
距离会冲淡很多感情,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一时冲动。
特丽莎取了白面包折返。
克莱斯特双臂撑着泳池,立在那里,姿态与她离开时无异。
他垂眸看着托盘里的食物,一口未动。
特丽莎脚步顿了下,随即上前把面包添在他的托盘里,问他,“怎么不吃呢?”
声音有点不自然的紧绷,特丽莎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
她放下面包,重新退回到刚才的位置。
她一系列动作克莱斯特尽收眼底。
太远了。
这个位置,就算她再像刚才那样毫无防备的转身,他也够不到她了。
更何况她好像已经戒备起来了。
心里转过太多想法,然而克莱斯特脸上却半点不显,他盯着特丽莎的眼睛,脸上忽的漾出一个诱.惑的轻笑来。
仿佛蕴藏了无尽情意的舒缓旋律从他口中吐出,婉转动人。
旋律催动,无形的音波如抚摸爱人的身体般缠缠绵绵的织成细网,将特丽莎绵密的、紧紧的包裹其中。
每一个音符都好像带着细软的钩子,它们从特丽莎的耳朵钻入,包裹着无害的皮囊,内里却誓要勾出她心底的欲望与鲜血。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注视着面前的武者神色变幻,却未像他预料的那样抬起手臂。
克莱斯特不死心的继续催动,咽喉深处,声带之上,最幼嫩的瓣膜也使劲的支起,调整每一丝细微的气流。
音波越发汹涌,如翻腾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向特丽莎。
只是,面前的武者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除了脸上略红了些,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仿佛真的是块不会被打动的礁石。
克莱斯特越唱声带越紧绷。
他虽看不懂她的情绪,却清楚的知道,她的神志始终清明。
没有一丝一毫被蛊惑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呢?
海妖的歌声几无敌手,只要听力正常,就连虫鼠都可蛊惑。除非对方心智极其坚定。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海妖这一种族自诞生至今,有记载的能抵抗他们歌声的异族屈指可数。
一位是以身祭树、阻止了精灵圣树死亡的精灵王,一位是将生命献于时间,阻止了世间无数次大灾的预知女巫,还有一位是杀死了异界的神明,让这世界得以存续的人类国王。
无一不是能改变整个世界进程的大人物。
人类是所有种族中品性最复杂的,同时也因为他们相对于其他种族要短得多的寿命,他们经历过的诱惑最少,相应的对欲望的抵抗力也最低。
她既没有改天换地的能力,难道这个年纪就能有坚定到不被蛊惑的心智?
克莱斯特不信。
可面前仍旧好好站着的武者由不得他不信。
这和他实力有没有恢复到顶峰没有关系。她不应该如此理智,最少最少,哪怕只有一瞬,她也应该有所动摇的。
可她没有。
克莱斯特唱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个转弯,克莱斯特闭上了嘴巴。
他费解的看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动人的旋律不在,房间立刻变得落针可闻。
两个人尴尬的沉默着。
克莱斯特看到她的胸口缓缓起伏,深吸了口气。
没人能理解这短短一首歌的时间里特丽莎的煎熬。
就像有无数的细针,从头到脚将她的每一寸皮肤扎了个遍,让她坐卧不安。
她又不是傻子!
这旋律一听就是情歌啊情歌!
我刚暗示完我把他当朋友,他就对着我唱情歌!
特丽莎的脸都憋红了。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但怎么拒绝,这是个技术活。
她绝对不想伤害到他的感情或者心灵。
像是极其难为情,红发的战士慢慢张口了。
她声音就像紧绷的弓弦,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情绪,就像是生怕一箭射出去伤到什么,“那个……”
意识到情绪还有微妙的不对,她偏头清了下嗓子,干笑了两声,尽量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对克莱斯特道:“你嗓子恢复了啊,哈哈哈,挺好的挺好的,哈哈哈。”
“唱得挺好听的,你是我见过的,唱歌最好听的了哈哈。”
克莱斯特手掌扶按在沿台上,眼神疑惑,又像是受伤,似乎非常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特丽莎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手掌夸张的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刚才那是情歌吗?很动人啊!要是你唱给心爱的海妖,对方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海妖是所有智慧种族中唯一生活在水中的,天生的与其他种族来往不密。
特丽莎对海妖的认知也只浮于表面,她也不清楚海妖是否会与同族结成伴侣,只是按照以往的惯性思维,认为是会的。
事实上,完全不会。
性别对海妖没有意义,那只是神明赋予的不同的躯壳。
说是神明开的玩笑也好,还是一个无聊时的恶作剧也罢,海妖可能爱上任何种族并为对方化出对方种族的半身。
但除了同族。
他们完全不会爱上同族。
他们甚至天生排斥同族,两只陌生海妖相遇,第一时间都是戒备。
这些特丽莎并不知道。
她只是尴尬的拼命找补,“除了海妖,其他种族都生活在陆地上,不能长久的陪你生活在水里,背离故土挺辛苦的哈。”
她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因为性格的缘故,追求她的异性本就不如追求妹妹的多,以前在荆棘王国,人们大多坦诚直率,性情豪爽,特丽莎直接拒绝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出来游历以后虽然也曾有人对她表示好感,但她并不会长久的停留在某处,不必她接受或者拒绝,这种一时的好感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轻易便会消失。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能直接拒绝,一时半会儿又走不开。
“嗯……”特丽莎接着暗示,“我是觉得,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和风俗,同族之前其实更能理解彼此的需求和想法。”
红发武者几乎是用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紧张的问他:“你觉得呢?”
克莱斯特:?
她是傻子吗?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
她的情绪并不难懂,结合她的话,克莱斯特逐渐推出一个离谱的事实——她不光没被他的歌声蛊惑,还觉得他在向她求爱。
她甚至不想接受他的爱意,委婉的劝他不要把精力放在她身上。
虽然他根本没这个想法,但克莱斯特还是有一种,被嫌弃了的微妙感觉。
克莱斯特盯着她,像在看现有已知九种智慧种族之外的,第十种智慧生物。
半晌,在武者忐忑的目光下,他轻轻“嗯”了一声。
特丽莎如释重负,缓缓松了口气,对他友好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