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美好的意象终结于他看清来人的瞬间。
火焰中的身影并非疼痛带给他的幻象,而是一个切实的、活生生的人。
一个女人。
那些看不分明的橙红色色块似乎瞬间变得晦涩,扭曲着升起黑色的浓烟。
明灭的光映在海妖冰冷的银白色鳞片上。
又用这一招吗?
真是毫无新意。
他被囚于领主安森考特的府邸时,那位蛇蝎心肠的领主曾多次使用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她屈尊降贵,亲自扮演了一位骄纵但却心底善良的领主,“截”下了押送他的贼寇。
克莱斯特却很快从士兵和贼寇的眼神动作、口音习惯中推知他们本就相识。
虽然往后相处的更多细节也都证明了这一点——抓走他的本就是她的士兵。
但彼时的克莱斯特还是配合着她的表演,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按照她想要的那样与她“相爱”。卡着对方耐心消失的极限,加上海妖的歌声拥有可以迷惑人心的能力,他成功诱哄着对方答应和他前往海边度假。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炼金术士突然出现,唤醒了那个毒妇。
他几乎要逃掉了。
发觉被愚弄的领主勃然大怒,将他重新关回了府邸不说,还用鞭子和利刃狠狠惩罚了他的欺骗行为。
第二次是在一个月后。
那位领主痛哭着来到关押他的水牢。泣不成声的诉说她的爱意,
并编织了一个滑稽的谎言——她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那个将他关起来惩罚的并非她本人。
克莱斯特如她所愿那样“相信”了。
可这次无论如何,别说是海边,河水、溪流、哪怕是一条通往城外的下水道,她都不曾带他靠近。
本性跋扈的领主扮演温柔的少女本就吃力,勉强忍耐过一段时日后,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
她忧伤的望着他问道,“听说海妖爱上异族后,尾鳍就会化成同对方种族一样的半身,亲爱的,你难道不爱我吗?为什么不能为我化出半身呢?”
克莱斯特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歉疚和悲伤的神色,推脱是自己上次受罚身体还没有康复。
领主虽也犹疑,但还是相信了他的话。
这次他并没有将全部的赌注压在领主身上,而是巧妙的借用领主的关系,设计认识了她幕僚的女儿。
比起心思难测的领主,那是个真正单纯的少女,他只是忧郁的落几滴泪就轻易获得了少女的同情。
他不奢求那少女能将他送到连通大海的江河里,只需将他丢进出城的下水道就好。
一切都计划安排得很好,谁知最后被恰巧找来的幕僚当场撞破。
海妖的第二次谎言彻底触怒了领主。
克莱斯特被关进了幽闭不见日光的暗牢承受折磨。
而第三次的欺骗由此开始。
那段时间,只有一个领主颇为器重的女侍给他送食换水,起初那个女侍还会冷声骂他不识好歹,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表现出同情怜悯的模样。
她想得到化形的海妖这样的心思太重了,这个勇敢的说着要带他逃跑的侍女只不过是领主的又一次试探。
只是领主没想到的是,克莱斯特不仅识破了她的目的,还在女侍带他逃亡的路上,真的让那女侍爱上了他,心甘情愿的背叛领主带他逃亡。
气急败坏的领主当时就杀了背叛她的女侍,却在剑刃贯穿他的胸膛之前停住。
从这一次开始,给他送食换水的人变成了目盲耳聋眼瞎之人。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屡不得愿的领主失败后对他的惩罚越来越重,精神与肉.体上的折磨从不间断,在此期间,他失去了自己美妙的歌喉和那条华丽而危险的尾鳍。
海妖沉在水底,尾部的断口处磨过并不平整的池底,带来一阵刮骨的痛,丝丝缕缕的红色在水波里开出靡丽的花朵。
他还以为她要放弃了呢。
可她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新把戏。
我也还是想试试呢。
试试你这次特意为我设计的“断尾后的救赎”。
海妖手掌攀住池沿,缓缓用力,将自己撑出水面。
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划伤我的脸。
赤红的火焰炙烤着,在涌出一波一波热浪的同时散发出腐烂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道。
海妖露出好奇又惊惶的神色,缓缓抬头对上了来者的眼眸。
背光让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对方明显怔了一下的动作还是被海妖捕捉到。
克莱斯特瑟缩了下,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只露了一双眼睛在水面上。
“你别怕。”
克莱斯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与她所要做的龌龊事情相反,她的声音倒是很沉静。
“我是来救你的。”
当然。
你当然是来救我的。
克莱斯特垂眸,他的残尾在水中摆了摆,再抬眸时,水面浮出一串泡泡,他的眼睛中也映衬着火焰的明光。
“我们得快点,一会儿烟雾大起来就不好走了。”红发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的展廊,转回来对他说。
像是才意识到她听不到,海妖将自己撑出水面扬起头颅,脖颈上的线条崩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用口型道——『好。』
得了准许,特丽莎蹲下身,一边从储物戒指中取出衣物在水池中打湿,一边同眼前这个怯怯的生物道:“你能离水一段时间吧?”
他的黑色长发在在水下散着,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在水里带出一小圈波纹。
“放心。不会很久的。”
特丽莎几下抖好衣服,向水中的海妖伸出双手。
那是一双武者的手。双掌结实,线条分明,从克莱斯特的角度,能看到她指尖、指根,虎口厚厚的茧和因常年执重剑而轻微变型的关节。
还不等克莱斯特把手放上去,红发的女人忽然靠近。她毛躁的发丝如稻草般扎在他脸上,连带身上未干的血腥味一同霸道的冲进他的鼻腔。
“见谅。”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只是一眨眼,他整个人就被像拔萝卜一样被她从水里拔.出来。
海妖的残缺的尾茫然的上下摆了一下。
明明肋下灼热的体温和茧擦过的异样感觉还未消散,那双手却已经飞快的将湿衣裹在他身上。
再一眨眼,他已经如同一盘菜一样,被红发的武者稳稳的端在臂间。
好像施了魔法一样,前一秒他还在水里,下一秒他已经被人裹了个密不透风,甚至头脸都被虚遮着抱到了怀里。
克莱斯特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是打算就这样抱着他冲出去。
这样粗糙而又鲁莽的做法。
他还以为,她会将他搀扶上装运他的水箱,随后推着水箱带他离开。
反正水箱上的油布一遮,他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更利于她们编排不是吗?
下一刻,她跑动起来,行动间掉落的碎发落在了他脸上,痒痒的。
克莱斯特向武者的方向偏了偏,轻轻蹭了蹭,试图躲开碎发。
隐约的,克莱斯特听到了她的心跳,咚,咚,咚。
其实背着会更方便些,但海妖没有腿,特丽莎只能抱着。
海妖虽被折磨得瘦弱,但到底种族不同,骨架大,鱼尾也沉,哪怕是被砍掉了尾鳍,也比特丽莎高一些,体重自不必说,远超特丽莎本人的体重。
但她天生神力,抱着他一路小跑丝毫不见吃力。
已经燃烧的展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走,好在这里不止一条出口。
只是这边的动静难免惊动其他守卫。
如今带着伤者,之前选定的路线不再合适。特丽莎仔细回想这里的设计图,飞快的选定了另外一条路线。
布料遮掩下,克莱斯特眼睛逐渐明亮,嘴角缓缓勾起了兴味的笑。
这个女人,拥有他目前为止见过最棒的身手。
这次似乎比他想得还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