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着繁复花纹的沉重金属大门被推开,合页滑动,晦涩的光从外照进来,惊扰了空气中的浮尘。
飘飘荡荡的尘灰里,两个男人将一个巨大的箱子推进来。
箱子约莫两个成年人臂展那么宽,高也差不多,几乎卡着门的大小。手指粗细的牛筋将厚厚的黑色油布紧紧包裹在箱体外,勾勒出箱体的棱角。
巨大的箱子压在低矮的板车上,与庞大箱体不相称的小轱辘在深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颜色颇深的水渍。
推车的工人用鞋子在那痕迹上蹭了几下,原本黏成一线的湿痕彻底糊成了一团。
房内靠墙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只是里面久不蓄水,同房间内其他地方一样,积了厚厚一层灰。
打头的工人虚掩上大门,走到水池沿台上坐下,招呼同伴一起。
“这里装的什么东西,这么沉?”推车的工人一边坐下,一边随口问道。
男人下意识的四下望了望,随后压低声音神秘道:“据说是海妖。”
“海……”推车的工人声音猛地拔高,话未说完就被同伴牢牢捂住了嘴。
“不然你以为那群看守会把什么好活安排给我们?”
那群唯利是图欺软怕硬的看守,只会把这样一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活计安排给他们。
男人把手松开,推车的工人仍惊疑不定的望着他。
男人向箱子的方向努努嘴,心有余悸道:“这个格外凶残。”
“据说原先饲养的大人物那里,负责侍奉它的都是被刺聋毒瞎毒哑的人。”
“为的是不看不听不言。怕看到它的人爱上它,怕听到它说话的人被它操控,怕随口说些什么就会被它推知外面的讯息。”
像是想到了那有多可怕,男人打了个哆嗦起身,“算了,我们别歇了,赶紧弄完出去吧。”
二人塞住耳朵,戴上墨镜,按预先演练好的那样,将木箱推到水池边,将一柄精金的钥匙插.进凹槽里。
做完这一切,二人将原本钉好的精金细线绑在钥匙的四个钩上,随后飞快的离开。
走廊里原本晦暗的光亮再次被沉重的金属大门隔绝。
大门隔绝带动了细线扭动,原本嵌入凹槽的钥匙扭动,黑色的油布掩映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失去了禁锢的水箱被瞬间冲开,喷薄而出的水流迫不及待的迸向干涸的水池,几乎是瞬间就将池底的泥灰冲起,混成了浑浊一片。
水流激荡里,一道银色的光重重砸进水池里。
***
“您看,这个您满意吗?”引路的管理谄媚的引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白发男士往他手掌指引的方向看去。
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年长男性,袖口坠着极稀有的精钻袖扣,保养得宜的双手几无纹路,就连过分富裕的生活造就的大肚子也没能拖弯他的脊梁。
男人食指极慢的在手杖上点了点,严厉的眸子在侍从指引的方向上定定的看了一阵后重新放回了他身上。
“你在羞辱我吗?”男人的眼神似乎更冷了,“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侍从神色一紧,随即眼睛一亮。
这般富贵的穿戴,这样傲慢的态度,面前的男士必定是一个隐瞒了身份的贵族!侍从心头火热,他们确实新进了不错的货物……
“既然贵客看不上我们这些货色,那请您跟我来,”侍从压低的声音也难掩得意,“我们这里还有活的。”
侍从恭谨的弯腰,给了男人一个眼神后示意男人跟他往前。
他们如今行着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不如说是两边制成了陈列柜的展廊,柜子被隔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有品质极高的玻璃相隔,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藏品”。
特丽莎目不斜视的跟着侍从往前,眼角余光却还是看到了他们的“藏品。”
她看到了半兽人的毛皮,兽人的爪、角、牙、尾等制作成的“工艺品”。她看到了被凝固在琥珀里的小妖精,看到了龙的鳞片和海妖的骨架,看到了恶魔之角,看到了精灵的尖耳,甚至看到了一双女巫的手。
那双手十指交叉拢抱在展台上,手背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细白的指腹染着一抹紫红。
那似乎是收藏者极为得意的藏品,烫金的花体字显得格外张扬。
【女巫之手,来自格外擅长制作药剂的森林女巫,指尖的龙涎草汁液是她身份的证明。】
特丽莎捏着手杖的手指一紧,手杖圆头部分被搓下一层木粉,然而前方热情带路的侍从和两侧林立的守卫均一无所觉。
特丽莎的胸口就像被堵了一团火,她深吸口气,脚步不变的继续前行。
然而异族的残肢似乎只是这个黑市展览出的冰山一角,随着深入,特丽莎看到了更为“珍贵”的“藏品”。
各种各样畸形的半兽人标本。
成年虎兽人臂弯似的长牙长在人类幼童的嘴巴里,头上生了四对眼睛,四肢却被缝上了猫兽人的四爪幼童……
那样尺寸的长牙,拥有它的虎兽人必定是个身形彪悍的成年兽人,这样的兽牙哪怕是半兽人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长出来,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小孩子。
还有那个几乎毫不掩饰的,被缝上了不属于原身四肢的可怜孩童。
这些都是他们人为制造的!
他们用来逐利的“藏品”背后,是失去了父亲的兽人孩子,是失去了孩子的人类父母!
胸腔里的那团火焰越少越烧越烈,如今似乎凝成了实质,化成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踏过这里,一切魔法将会失效。您也能见到我们这次的珍品,”侍从恭谨的介绍,“贵客,请相信,这并不是质疑您的身份,恰恰相反,这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
话未说完,侍从便见那位贵客的鼻子、眉毛、甚至带着皱褶的皮肤、鼓起的肚腩都如黄油融化般簌簌下滑,又在彻底离开她脸颊、身躯前散作一团烟雾。
原本浑厚的男声也变成了略显低沉沙哑的女声,“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
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让侍从的眼睛惊愕的睁大,大脑在瞬间的空白后下意识的吹响颈间的口哨。
尖锐的长哨声响起,原本驻守在两侧的守卫第一时间集结,厚重的战靴踏在木质的地板上,犹如踏响冲锋的战号。
两列展廊上藏品沉默的注视着这场审判。
“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
身材修长的不速之客不知从哪取出了与她身体极不相称的大剑。
不,比起大剑,称呼巨剑似乎更为合适。
巨剑剑身深红,两刃雪白,随便一立就几乎挡住她整个人。
“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这般大的巨剑,无论如何都与速度挂不上钩,然而光是这样念头刚刚升起,侍从转就忽觉眼前世界开始旋转。
痛觉慢一步而来,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体如慢放般倒下。
巨剑也可以这样快吗?
侍从这样想着,脑海里最后一幕画面定格在易容消融后,女人如火焰燃烧般的红色头发和棕红色的眼睛上。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强权与不公。”
赤红的巨剑被轮圆横扫,如同上古传说中不祥的血月,月亮边缘却反射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光。
极亮的一刃之后,冲围最快的一圈守卫,胸前厚重的铠甲如薄纸般碎裂,鲜血如喷泉般迸射。
红发的武者极有经验的立剑竖挡,滚烫的红色液体溅落在她的手臂上。
“我将灵魂与身躯一同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
惯性让紧随其后的守卫收势不及,直往她身上撞来。
红发的武者双手持剑,重重起跳。
重若千斤的巨剑便如山岳般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红发的武者或劈或砸或挑,直到最后,巨剑从半空中刺下来,贯穿最后一个守卫的心脏,又重重穿进地板里。
“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至死方休。”
展廊上的展柜玻璃都颤动起来,如同无数哭泣的灵魂。
烈火真的燃烧起来。
自武者的巨剑剑尖开始,向两侧的展柜席卷。
特丽莎收剑起身,几步走到展柜前,一拳打碎玻璃,擦净手掌后,将其中一个鹿角男孩的头颅抱起来,小心的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木匣中。
她将木匣放好,在熊熊烈焰中走向尽头那扇沉重的金属门。
***
浑浊的水体和水里的魔药侵蚀海妖的断尾,也折磨着他的意识。
铁锈味被魔药和他自己血液的味道掩盖,兵器与甲胄激烈的碰撞声被大门隔绝听不真切。
直到沉重的大门被无声的推开。
牵引着水箱钥匙的精金线被并不温柔的抽动,四棱形的钥匙被带出,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克莱斯特忽的睁开了眼睛。
就像忽然被撕开了拢在面前的薄纱,鲜血与火焰,玻璃的碎裂与颤动,一切都变得真切。
高温带来的热浪烤得空气中的浮尘狂舞,隔着浑浊的水体,克莱斯特循着声响转头,看到了被动荡的水面切割成几小块的橙红色色块。
像是一种颜色的万花筒,又像是他在海上看过的落日,亦或朝阳。
而那太阳之中,一个人影正向他缓步走来。
克莱斯特恍惚间想起记忆角落的几句颂诗。
请您诅咒亦或祝福我,
燃烧吧,
燃烧吧,
将我腐朽的躯壳连同这无尽的黑暗一同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