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厚的经书从手上落下, 砸到了榻上,发出嘭的一声。
回过神,南乔黛眉微簇, 素手又再次将经书捡了起来, 将经书又翻到原来读到的那页。
晦涩的经文又再次映入了眼帘,对她来说还算熟悉的文字却如同天书一般, 怎么也读不明白。
少顷, 她叹了一声, 将经书合起,随手置于榻上。
锦棠此时依旧还激动着,见自家殿下没有出声,又立即上前兴奋地重复:“殿下,宫里来人了,听说是陛下跟前侍奉的人,让殿下出寺接旨呢。”
“我听他们说,是宣殿下回宫的旨意,殿下能回家了!”
回家?
已经阔别了十三年的皇宫, 真的还会是她的家吗?
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南乔笑了笑,映在光影下的眉眼十分沉静……
*
淅淅沥沥地雨依旧下着,戴着面纱的南乔最后看了眼自己待了十三年的寒云寺和一众恭敬地送自己的僧人们, 在青衣小婢撩起车帘后, 便转身进了马车厢内。
已近傍晚,细雨刮起了微风,一众僧人淋着雨,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 面色俱有些沉郁。
不过十五岁的小沙弥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 死死咬着牙, 眼眶通红,有些愤愤道:
“还下着雨,天也黑了,为什么非得要殿下在雨中赶路,若是出事了怎办,那些宫侍真的是……”
眼见小沙弥口出狂言,须眉皆白的主持淡淡斥道:“阿弥陀佛,慧清,不可妄言!”
宣旨的宫侍代表的是陛下的旨意。
即可回宫便是即可回宫。
圣上的旨意,不容旁人置喙。
被呵斥的小沙弥猛地一顿,眼眶通红地看了眼主持,愤愤地闭了嘴。
训斥完小沙弥后,主持平波无井目光再次落到了已经几乎看不到的马车上,目光闪烁了一下,又再次念起了一句阿弥陀佛。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八年前,那位上京赶考,曾留宿于寒云是寺的少年郎……
须臾之间,前方马车已经彻底消失,主持回身看了眼俱是神色落寞的一众僧人,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
马车上,手慢脚乱地整理着带上的东西的青衣小婢,清秀的小脸上浮现着不满。
“怎么就这么急啊,奴还有好些东西没有带上呢!”
虽说寺庙清苦,可到底也住了十多年了,也是有好些留恋的东西的。寺里的僧人对于殿下也是多有照料,也合该好好道别才是。
被宫侍们催地急,锦棠也只得拿上些殿下常用的东西,如今都杂七杂八地堆在包袱里,包袱一打开,又瞬间散落到车厢里。
南乔并没有说话,认真地将散落在车厢里的东西一一拾进包袱里。
她同锦棠相依为命在寒云寺待了十数年,即便寺中僧人多有照料,也因着男女有别,大多事都得自己做。
正要将一件素色衣裙捡起,手突然就被身旁的锦棠抓住,锦棠惊道:“殿下,放着让奴收拾就行。”
青衣小婢神色带着怜惜,轻轻地将衣裙从玉手里抽出,熟练地将衣裙叠起放进包袱里,又很快地收拾好马车上散落的各样物件,整理出一个适合休憩的空间。
即便被宣旨的宫侍下了脸,她脸上依残留着兴奋的神色,或许此时在青衣小婢那颗心里盛着的,满满尽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公主殿下是要回宫享福的欢悦。
毕竟在她心里,她的公主殿下身份尊崇,合该享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才是……
看似尊敬实则不在意的宣旨宫侍,不顾雨夜急匆匆就赶路的举动,还有这架……简陋无任何布置的马车……一一略过南乔的心里。
她眸色浅淡,却并没有打断相依为命的小婢心里的欢悦,只随手将马车车窗打开一缝,几缕带着凉意的风吹进马车,吹散了些许烦闷。
清透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景上,迷雾漫漫烟雨丝丝,令人看不清前路的景象……
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压抑着内心的彷徨,南乔微簇的黛眉略松,朝着车厢身后仰了仰,而后闭了眼睛。
注意到自家殿下闭眸休憩,还在整理着东西的锦棠顿了顿,轻手轻脚将已经整理好了的包袱置于马车一角处,拿起一扇扇子,扇了起来。
察觉到自家殿下额间浮出的汗意,锦棠嘴角一抿,心里有些抱怨,
这马车里,怎么没有冰啊。
还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宫侍呢,真不会伺候人……
*
当今圣上的生辰正是在六月末,圣上生辰亦称万寿节,是大周举国欢庆的大日子。届时除了诸位亲王大臣要献上贺礼外,大周的各附属国也会备上厚礼庆贺。
万寿节前三日,各属国的来使已经陆续抵达了大周皇都。
皇都子民大多在大周生活了一辈子,鲜少见过外族之人,此时见着穿着服饰面容都同自己大不相同的属国使者队伍,皆是心中好奇,蜂蛹着在街道上瞧热闹。
此时皇都主干道街道两侧已经聚满了围观的民众,他们红着脸,伸着脖子瞅着热闹。
“哎呦,伤风败俗的哩,这些男子怎么都不穿衣服!”
“别看了,别看了,真是伤眼……”
“你们瞧瞧,那轿撵上的女子,腰都露出来了……”
“这马真好,膘肥体壮的,一看就是好马!”
“可不是嘛,听说这也是进贡给咱大周的良马,要是不好,那里拿的出手……”
“……”
围观的大周子民看了个稀奇,古板的老学究满脸怒视,掩脸不敢细看;未出阁的女子满脸通红……高昂的惊叫声与感叹声此起彼伏。
此时皇都里最大最好的临轩楼雅间处,林清淮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恰逢底下又传来一阵惊叹声,终于来了兴致,朝着主道处的属臣使者队伍看了一眼。
面覆红纱,衣着清凉的楼兰公主端坐于四面覆着薄纱的轿撵处,面容娇媚,眸中媚色流转,端得是一个妖娆妩媚。
也正是引起底下庶民们惊叹不已的原因。
恰逢楼兰公主转身回眸,同林清淮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艳光四射的楼兰公主微怔,而后朱唇缓缓勾起了一个笑。
显然,即便当年只有一面之缘,这位艳丽的楼兰公主认出了这位名满大周的林首辅。
林清淮目光却并没有为其停留,而是很快就略过了对方,朝着后面的使臣队伍看去。
将底下几支使臣队伍粗略地看了一遍,林清淮心里有了计量,转了转茶杯,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在略过某处时神色一凝。
平平无奇的马车,此时车窗已经被推开了半册,带着碧色面纱的女子从车窗处露了出来。
女子显然是被不远处接连不断的使者队伍吸引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朝着前方看去。
即便在灯下苦读数载,林清淮的眼睛却依旧是特别好的。
所以即使距离那辆马车不算近,林清淮却依旧能看得清那女子纤长微卷的鸦睫,还有如烟雨朦胧般的眼底的那抹好奇……
从未体会的悸动如同枝芽一般缓缓从心底攀出,又如同蜘网一般迅速占领了整颗心脏。
冷静自持的林首辅罕见的神色微怔,转着茶杯的手徒然握紧,就这么呆呆地,呆呆地看着。
直到马车上的女子没了兴趣,将车窗关上,直到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林首辅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平静的神色彻底被打破,林清淮眸色暗了暗,手中的青瓷茶杯应声而裂,修长的手指被碎玻璃扎出血色。
并没有管忙急忙慌上前想要替他包扎伤口的小厮,这位向来以浅淡笑脸示人的林首辅脸上首次笑意尽失。
作为一位权臣,林清淮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向来没有任何弱点。
可是,方才那惊鸿一瞥,又好似将他整颗心抓住了一般……
不该,这般实在不该。
他一个不择手段又自私自利,一心想要权力的权臣,怎么可能真的会喜欢女子?
男子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无端令人觉得讽刺。或许是今日风太大了,迷了眼睛也说不定。
即便是他以后成婚,也绝对是为了前程和仕途,又怎会是为了所谓的情爱呢?
压抑着想要派人将那位女子调查清楚的欲望,林清淮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不断思绪着使臣进都后要操办的事宜,似乎要将那双引起他悸动的眸子逐出脑海。
嘴角扯了扯,脸上再次浮出了笑容,林清淮再次将目光放在了方才马车停留过的街道上。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了那辆平平无奇马车的身影,那位撩帘细看女子恍若一阵清风,出现了片刻之后又再次消失了。
马车平平无奇,身上着的素色衣裙亦是普普通通,想必家中环境算不得好……
前几日宫里新赐下的蚕丝布缎,听说是外族上供的珍贵物件,最是柔软清透,夏日里穿透气地很,若是能用这样布缎给她做些衣裳……
正被小厮包扎着的指尖一痛,林清淮徒然回神,迅速将目光移开,脸上好不容易维持的笑意又再次消散。
向来条理分明的大脑思绪纷飞,林清淮看了看手上的伤口,没有继续笑,而是维持着面无表情地出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