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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番外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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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离开得很平静, 很坦然,他这一生尊荣已极,又得高寿, 实在可什么可遗憾了——唯一的不足大概是发妻生的两位嫡子都没能保住, 而郁宛这位陪他到生命末路的宠妃又不曾给他生下个合心意的皇子。

但, 人死如灯灭, 往后如何,毕竟也与他不相干了。

郁宛摸着他的手渐渐冰冷,方才倦然起身,唤人进来为他匀面装裹。

王进保捧着锦匣进来, “娘娘, 太上皇有一物命奴才转交给您。”

郁宛一怔, 人都走了, 难道还留着定情信物让她寄托相思?

打开一瞧, 却是黄袱包裹的圣旨,字迹潦草而仓促, 可见是在病中匆匆写下的, 其一是让新帝依旧以太后礼奉养皇贵太妃, 不得苛待;其二则是关乎郁宛自由, 许她随意出入畅春园, 也可到皇子公主府上小住——她虽没亲生阿哥,然诸皇子们皆与之交好, 自是乐意接她出去荣养的。

其三则是对阿木尔的安排, 命新帝无论如何都得妥善照顾, 至于十公主膝下所出, 待成年后男则封郡王, 女则封郡主, 且不必降等袭爵,等于保全了阿木尔这一脉世代富贵,衣食无忧。

王进保恻然道:“太上皇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娘娘,故而特立下此诏,还望娘娘务必接旨。”

郁宛撩起衣摆,轻轻跪立下去,不知不觉中,眼泪潸然而下。

*

乾隆的离世,也预告着一个辉煌时代的落寞。敏感的人皆意识到马上会有风起云涌,而首当其冲便是对和珅这位前朝宠臣的处置。

新帝才命和珅总理太上皇的丧仪,仅仅过去数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宣布了和珅二十条罪状,下旨抄没全家,搜得白银八亿余两,要知朝廷每年的税收也不过七千万银子,如此一来,等于足足多出了十几倍的收入。

小钮祜禄氏难免咋舌,“他贪了这么些,先帝爷竟一点都没发现?”

颖贵太妃跟婉贵太妃都对她侧目而视,没想到过去这么些年依旧天真。

婉贵太妃道:“发没发现很重要么?你瞧瞧如今得利的是谁。”

这下国库可谓肥得流油了,那些财产可都是要充公的。只要新帝不使劲瞎折腾,足够朝廷往后几十年支出了——先帝这法子尽管坏得流水,可到底有远见。

颖贵太妃不管这些,而是喜滋滋地道:“皇上把那栋大宅赏给了麟儿,说是富丽堂皇,比宫中都不差什么呢。”

新帝如今全方位亲政,自当施惠上下,尤其是先皇留下的子嗣,永璇永璂永璘皆在原本的爵位上晋了一阶,可毕竟永璘是跟新帝同胞的,有什么好事自然忘不了他,颖贵太妃这位养母亦与有荣焉。

郁宛同情地看着她,其实这位老妹也挺天真的,皇帝虽给了永璘宅邸,可却只给永瑆授了军机大臣之衔,命其总领户部三库——这也难怪,永琪声名太显,永璇心思细腻,永璂又是身份尴尬的那拉氏所出,算来算去也只有永瑆这个在士林颇有名气的儒生堪为可用之才,还不必设防。

而永璘虽为同母之弟,只怕皇帝防他比防旁人更多些,到底两人身份一样,且又年轻,妻族还颇显赫。

郁宛当初劝颖贵太妃收养永璘,一则是急于摆脱魏佳氏,二则也是给她晚年做个伴,可她并不希望颖贵太妃投诸太多感情。

可她忘了人非草木,事情的发展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郁宛只盼着颖贵太妃想得通些,别头脑发热去掺和人家家事就是了,到底那两位才是有血缘呢。

至于郁宛自身,她依旧安闲而逸乐,有乾隆遗诏护体,新帝无论心内如何,面上也得对她恭恭敬敬的,何况遗旨上写明要以嫡母视之,自是礼不可废。颙琰便同皇后钮祜禄氏日日过来晨昏定省,还是郁宛多番劝说,才改为五日一请安——人家有那个精力孝顺,她还没精力接待呢,有时间睡睡觉喝喝茶不是更好?

颙琰对这位皇阿玛晚年的宠妃没太多情绪,虽则她跟额娘关系不冷不热,可毕竟曾对额娘有恩,额娘临终前又特意将他叫到床前,要他务必尊重这位蒙古来的豫娘娘,最好如生母那般对待——当亲娘颙琰自是办不到,但当嫡母还是可以的。

何况这位嫡母膝下只得一女,与他全然无利益冲突,颙琰自是乐得奉养,顺便在臣民中刷刷美名。

不过他对阿木尔倒是真心喜爱,再冷漠的人也会渴望家庭温暖,尤其对他这样少年丧母的来说,来自女性的温柔往往是最为必要的,何况存世的就只这么一位姊妹,还跟他年岁相仿——比起虎视眈眈的兄弟,他更亲近这位温和无害的小姊姊。

便是宁致亦颇得嘉庆帝欣赏,加之在扳倒和珅中出力不少,皇帝看这两口子就愈发可亲了。

阿木尔是跟谁都能相处得如鱼得水的,自然毫不费力就征服了皇兄,仗着新帝对她的爱护,她还斗胆做了件大事——帮丰绅殷德的夫人,果恭郡王的孙女求了求情。

同为宗室女,阿木尔实在不忍她被公公一家连累,和珅犯的错作甚牵连到她身上?不如和离还她自由好了。

好在最后皇帝答允了她的提议。

郁宛得知之后严词警告阿木尔,让她以后切不可这样犯忌,哪怕亲姐弟都得斟酌分寸,她凭什么以为能置喙国政?

阿木尔怯怯道:“我只是想帮帮她……”

每逢她露出这种小鹿般的眼睛,郁宛总免不了心软,可有些道理总得阿木尔自己领悟——这个世界不是处处如想象中那般美好的,她愿意为阿木尔编织一个洁净的牢笼,可她总得学着走出去。

郁宛望着女儿发愁,等她哪日离开,阿木尔会是什么模样?

阿木尔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不成,您还没看到重外孙呢,哪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郁宛失笑,“那多难,似你这般两年添一个,额娘不得看到眼花缭乱了?”

阿木尔被她说得满面通红,“不理您了啦!”

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明明额娘就生了她一个,怎么到她自己就多子多福起来,一定是随了外婆。上次去的时候,她看到满满堂堂一屋子人,着实有些吓坏了。

阿木尔托腮凝思,“不知道勒扎特部现在怎样。”

虽然只去了那么一回,却足够令她悠然神往。

郁宛沉静地看着她,下回应该就是阿木尔自己过去了——料理二老的丧事。

郁宛有种预感,这一天不会来得太迟,到底都是年过九旬的人了。

就在岁末,蒙古那边传来讣告,奔丧之事自然只能由阿木尔跟额驸代劳,非但他们不放心,便是郁宛自个儿都怀疑,她这把老骨头禁不禁得起舟车颠簸,怕是还没到地方就散架了。

颖贵太妃道:“姐姐哪老了,明明瞧着还跟五十许人一般?倒是我脸上皱纹密布,早成了风干的橘子皮。”

郁宛认真端详片刻,“真的,你比我还老。”

颖贵太妃一跺脚,“您也太坏了。”

这种时候不是该互相吹捧吗?明知道女人对容貌是最在意的,不管什么岁数。

婉贵太妃跟诚太妃就乐呵呵地笑,慈宁宫宁谧如水的时光里,拌嘴无疑是最大的乐趣所在。哪日不闹上这么两场才奇怪呢。

婉贵太妃跟颖贵太妃还好些,都是有养子的,得闲能去宫外住住,小钮祜禄氏就只能趁每年夏天跟郁宛到畅春园去——畅春园虽不及圆明园那样宽绰富丽,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钓鱼赏花泡温泉烧烤,照样有滋有味呢,真想一年四季住在那儿。

至于郁宛可选择的范围就太多了,可她最常去的还是阿木尔、永璂跟永琪这两处,前者自不消说,纳兰宁致跟诺敏都是极好的人,待她亦十分体贴,至于后者,最吸引郁宛的倒不是永琪这位曾经男神,而是他最小的一个孙儿。

小家伙才刚会爬,连走路都磕磕绊绊,便已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永琪见郁宛盯着沙地上的图案发呆,因笑道:“这小子最顽皮,天天都弄得一身泥沙才进屋,愁坏他爹娘。”

最喜欢拿着竹枝写写画画,偏又跟鬼画符似的,什么都瞧不出来,明明还不识字,到底谁教他的?

郁宛不着痕迹看了永琪一眼,不信他没发现爱孙神异,否则怎会特意在旁边放着本九章算术?

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图画,毫无疑问是阿拉伯数字跟各种符号的组合——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小娃娃怕是生下来就不一般呀。

郁宛想起先前给永琪治完腿伤又飘然而去的那位神医大夫,这个世界总是不乏奇人异志,不管是否如她猜想的那般,她还能盼着能带来些许改变,有希望才有明天,不是么?

郁宛蹒跚上前,把一块剥了纸的糖放在那孩子手里,孩子默默看着她,眼中有着不符合年岁的沉稳。

郁宛摸了摸他的头,而后含笑离去。

*

光阴荏苒,颖贵太妃终于掌不住了,不久前皇帝刚训斥了庆郡王永璘,命退出乾清门,只留内廷行走,理由却是私自为养母祝寿而未奏明,颖贵太妃再是糊涂也看得出来,这对兄弟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和睦。

而她早已将永璘视同亲生,又怎忍心看他落得先帝一朝果郡王和亲王那般下场?对兄弟阋墙的恐惧,让颖贵太妃愈发憔悴下来,终于在二月的某天撒手人寰。

郁宛只轻轻喟叹,又去了一位故人。

原来太过高寿也不是好事,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总难免心生恻然。

郁宛原打算像阿布额吉那般百岁而终,可毕竟是不能够,到了嘉庆十年,她也日渐缠绵病榻起来。

看着簇拥在病床前的人们,郁宛并未觉得悲伤,只微微笑道:“我也要走啦。”

婉贵太妃跟诚太妃都有些眼睛酸酸的,转过头擦泪。

郁宛对永璂道:“你可不许欺负诺敏,往后一举一动,我都会在天上看着的。”

永璂红着眼点头,喉咙里已哽咽难言。

至于额驸纳兰宁致,他向来端凝持重,郁宛最放心的也是这点,对他倒是没什么好交代,只爱怜地抚了抚阿木尔鬓发,“别哭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七十八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还有一言转达,“你告诉皇帝,等我死后不必迁去裕陵,另起一墓便是。”

她其实早跟乾隆谈过这类话题,奈何遗诏却没交代,郁宛只能自己吩咐——大约乾隆还是盼着她心回意转,来日与他合葬?

但,郁宛是一个决定了就不会改变的人,何况裕陵就那么几个位置,此刻已经满了,叫谁腾出来都不适合,她也不是蛮横无理的人。

还是自由自在最好。

阿木尔惊疑不定地抬头,有些听不懂似的。

郁宛发觉自己错估了女儿的承受力——在阿木尔眼中,其实她跟乾隆一直是真心相爱的吧?他们俩共同编织了一个美好的幻象,甚至以假乱真。

而此刻,阿木尔方才缓缓掀起那层真相的面纱。

郁宛本可以对她说清楚,但这对一个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无疑是有些残忍的,何必让她再受一重打击呢?

还是额驸知机,轻声说道:“先帝那样宠爱皇贵太妃,必不忍见其在九泉之下仍执卑辞妾礼,倒不如另辟一墓,左右也不是不能团聚。”

如若合葬裕陵,头上还有两位皇后压着,日日请安多麻烦,想说些体己话都不方便;还是皇阿玛自个儿过来的好,那时要不要让他进,就得看额娘脸色了。

阿木尔恍然,这才是她记忆中的双亲相处模式,于是破涕为笑,“您也忒促狭了,都这样还得摆皇阿玛一道。”

郁宛微微一笑,也不分辩,转头对着婉贵太妃跟诚太妃道:“你俩若是愿意,将来便与我合葬罢,咱几个正好凑一桌骨牌呢。”

也不知黄泉下亮不亮堂,是否该多备些蜡烛,否则老眼昏花牌都打不好了。

二人泪盈于睫,也只有点头称是。

郁宛轻轻吐了口气,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此时此刻,脑中走马灯似的转过许多人的身影,到最后却是定格在一人身上。

想起那日初见,他取笑她老,她气狠狠地在心底骂他,仿佛已经是前世的事了,偏生这会子记起来。

等九泉下相遇,她必得再骂他两句,横竖人死了不用再计较身份了,看他打算怎么哄她。

郁宛躺在迎枕上,闭目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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