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得知惇贵人造访, 心里就猜着这是个想来分杯羹的——宫里的女人就是这么稀奇,连侍疾都生怕被捡了便宜。
她自然不会将汪氏拒之门外,反而笑脸相迎, “妹妹来得倒巧,我正想有人作伴呢。”
汪氏也客客气气道:“嫔妾也是怕娘娘独木难支, 才想着过来帮点忙, 娘娘不嫌我麻烦就好。”
郁宛亲热地拉她臂膀,“怎么会?妹妹肯来,我求之不得。”
汪氏脚不沾地随她进殿, 余光留意周身装扮——因着皇帝尚在病中,郁宛不敢打扮得太富丽,莲青色的旗装, 头上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 整个人清新似池中亭亭玉立的荷盖。
可细看其面庞, 哪怕未施脂粉,依旧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真真是从画里走出的玉人一般。
汪氏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她依旧是仿先皇后昔年装扮, 头上只着通草绒花,可整个人就有些灰扑扑的, 原本她还能安慰自己豫妃的美貌不过是靠外物堆砌起来, 如今方知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但这也增添了她跟豫妃相争的决心,豫妃本就宠遇不衰, 若还让她在侍疾一事独占鳌头, 那自己便无立锥之地了。
杜子腾正将焚烧的艾叶香灰撒向殿中各处, 还加了点白醋, 寝殿里一股酸而呛鼻的气味,汪氏不禁掩袖,也太难闻了些。
郁宛却是习以为常,她觉得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比这个还古怪,杜子腾已经够克制了。
汪氏闲闲打量了一番养心殿内陈设,便乖觉道:“姐姐,有什么我能帮你么?”
郁宛实在看不出这娇生惯养的汪氏能帮上什么忙,只能胡乱点了个差事,“你把那坛烧刀子里外撒一撒罢。”
没有高纯度的酒精,只能拿烈酒充数,好歹起点消毒作用,聊胜于无。
汪氏兴兴头头答应,临了要搬时才发现那坛子重得厉害,抱都抱不起来。
她就无辜地朝郁宛眨了眨眼。
郁宛:……姑娘,卖萌这一套还是留着对异性使罢。
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
郁宛只得叫小玉过去指点,两人合力,总算是磕磕绊绊搬动了。汪氏起初还很有兴趣同小玉攀谈,以为她是在御前行走的宫女,及至听闻是伺候戴佳氏的旧人,便意兴阑珊,后又得知小玉也曾患过那病,吓得连酒坛子都险些砸在地上。
之后说什么都不敢靠近小玉了。
郁宛本来想告诉她自己也得过,可看汪氏这副模样,还是不说的好,否则难保闹出多大的乱子。
晚膳送来时,汪氏领了自己那份独自躲到角落里享用,看郁宛跟杜子腾小玉等人共坐一桌,还很是“善意”地提醒她,注意尊卑有道。
郁宛就差回敬她一个白眼,便是孝贤皇后都素来和蔼可亲,从不对下人摆谱,这个汪氏学也不学个十足,叫人看着膈应。
杜子腾也纳闷,“娘娘怎么不将惇贵人打发走?”
郁宛笑道:“留着她不是更热闹呢?”
在古代这种缺乏娱乐设施的环境,偶尔看看蠢人兴风作浪也是种乐趣。何况她也不是为了独占皇帝才来侍疾的,与其让六宫众人误会,还不如多个汪氏分担火力,她就没那么显眼了。
谁叫汪氏长着富察脸,她干得好是理所应当,可她要是偷懒摸鱼,只怕万岁爷就得掂量掂量这位富察二号值不值得他宠爱了。
至于郁宛,她答应侍疾纯粹是为刷好感度的,谁叫乾隆爷的后宫能人辈出,她要是熬工龄肯定比不过那帮资历深的,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想找个皇帝生病的时段真不容易,她自然得把握机会。
就为了乾隆答允她的贵妃之位,她也得尽心竭力才行,好歹给她笔养老金再上西天呢。
晚膳之后杜子腾便拎着药箱离了养心殿,他还得跟太医院同僚斟酌明日的药方,这个病虽不如天花那般来势凶险,可也不能马虎,尤其万岁爷是个极重脸面的,落了瘢痕可不行。
郁宛看汪氏在帐外缩头缩脑,便对她道:“妹妹想看就进去看看罢。”
汪氏内心天人交战,既想让皇帝看到她的诚心却又怕染上那种可怕的怪病,最终只屏气凝神走近床畔,大着胆子揭开帐幔看了眼——皇帝仍昏睡着。
她顿感失望。
郁宛笑道:“万岁爷刚服过药,大约一时半刻并不会醒,妹妹不若等会儿再看。”
汪氏却不敢留下,倘若夜里真要她伺候呢?她是不敢近身的,便讪讪道:“内殿只有一张罗汉床,我还是到偏殿歇息罢,姐姐有事唤我便行。”
郁宛已看出她有多少斤两,点头道:“妹妹放心去罢。”
这厢等汪氏离开,郁宛便跟小玉一起铺床叠被——小玉自然是打地铺,至于郁宛则嫌那张罗汉床不够柔软,宁愿跟小玉抵足而眠。
小玉道:“奴婢知道娘娘是在帮奴婢,才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一双眼睛在烛火下也颇为动人。
郁宛叹道:“本宫只是感念你的孝心。”
她始终觉得能孝顺父母的人都不算太坏,小玉的行为固然有违宫规,可对她而言,却是不得已中的必然之举——她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铤而走险。
郁宛道:“你爹娘的病医好了不曾?”
小玉垂头,“大夫说回天乏术,那些药只是帮他们减轻痛楚。”
幸而他们还不知晓那些钱的来历,否则,恐怕宁愿活活疼死。
郁宛不由得心生恻然,“你若是急用,本宫借你一笔也使得,还有那些瓷器,早晚得赎回来,忻贵妃人虽然不在了,她宫里的东西仍归于内务府,到时候一查验,你便吃不了兜着走。”
小玉泪盈于睫,立马便要起身朝她磕头,“多谢娘娘,您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永志不忘。”
郁宛失笑,“行了,扯什么当牛做马,你当本宫稀罕几十两银子?”
晌午菖蒲将失窃的单子取来,郁宛方知这丫头只是看着聪明,那几套钧窑的茶具怎么也能卖个上百两,这丫头生生叫人压了价了!
便是赎回之事还得叫小桂子这个能干的去办,否则对面狮子大开口,这事还不容易善了。
小玉听着愈发脸红,喃喃自陈过错,表示绝不敢再犯,郁宛心说还有下次呢,这回能保住性命都得谢天谢地——她到底不敢擅自主张,还得看皇帝醒来是什么意思,若皇帝一定要杀之而后快,她也没法子。
两人正说着话,床上人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郁宛估摸着醒了,上前一看,眼睛仍阖着,她这会子却是困意全无,让小玉去兑盆温水来,她好给乾隆擦擦身。杜子腾交代过要保持患处洁净,方不容易留疤,乾隆这么个臭美的人,肯定不愿皮肤上红一块紫一块的。
郁宛小心地用毛巾蘸了温开水,沿着伤口边缘由里到外缓缓擦过去,动作轻柔得像一阵微风,以免将那些水泡戳破,最好是自然消退。
力道的把握尤其重要。
耐心擦了快半个时辰,郁宛鼻尖都沁出细汗,看上去有些狼狈,待要擦拭脖颈时,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
郁宛略觉尴尬,“您什么时候醒的?”
“方才。”乾隆轻声道,嗓子仍有些喑哑,可见喉咙是肿的。
郁宛赶紧倒了杯热茶来,又想着不知能不能喝进去,有个吸管也好,难道要她像武侠剧里那样,以唇渡气?想想都够羞耻,年纪还一大把了。
乾隆哪料得她在病房里还能口出惊人之语,既好气又好笑,不禁又嗽了两声。
郁宛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好在乾隆很自觉地将那杯热茶饮尽——姿势虽有些不雅观,但还是顺利地灌了下去,可见吃粥吃药都没问题。
郁宛也松了口气,看来没她想象那般严重,或者御医们还是有真本事的。
乾隆将空了的杯盏放回她手中,问她:“怎么是你在照顾?”
郁宛不敢邀功,“惇贵人也来了。”
乾隆已从她心声里得知汪氏一举一动,倒也不以为意——终究是个赝品,比孝贤差之千里。
乾隆淡淡道:“侍疾向来为皇后分内之事,她倒会躲懒。”
郁宛忙道:“是臣妾一定要请旨来侍奉的,娘娘却不过情面。”
乾隆只轻哂,他还不了解那拉氏?在她心里永远是把皇后的位置看得比天大,何曾有自己这位夫君的分量?一有事便唯恐避之不及。
他早就不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