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这人小心眼毛病又犯了, 常言道君子海纳百川,乾隆爷的胸怀却宽广得像蚂蚁洞似的,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真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郁宛不得不帮那拉氏多分辩两句,“太医说了,您这病虽算不上万分凶险,可也不能马虎, 皇后娘娘掌管六宫, 一日里得往来接待多少人, 若是她染上了,阖宫嫔妃岂非都逃脱不掉?到时候还给您和太医院添麻烦呢,不若现在清清静静的好。”
乾隆觑着她,“你就不怕过了病气?”
郁宛自信满满地道:“臣妾小时候得过这病呢, 肯定不会再染上的。”
且她毕竟是无官一身轻,就算真有何不测,关门闭户养几日就是了,费不了多少工夫。
是实诚话,可就是这些掏心窝子的言辞最令乾隆动容,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难免有些赧然, “病中污秽, 让你见笑了, 往后这种事还是让太医来罢。”
郁宛真个笑起来, 不过却是善意的、温厚的, “您好歹是位君王, 怎么偏爱在这些枝叶末节上做文章?磨磨唧唧。”
她连根敦那一身肥肉都看得下去, 还怕看见几个红疮么?凭心而言, 乾隆总比她爹帅多了。
郁宛耐心给他擦完了身,又换上一身干净的细棉布衣裳,这才帮他掖好被角,“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唤臣妾就是了。”
小玉的事她暂且不打算告诉,等过几日情势好转再说,人在病中最没耐心,就怕他不问皂白就叫拉出去杖毙——她还真缺这么个帮手的人呢。
乾隆病中少了几分戾气,异常乖觉,叫郁宛护理起来也颇有成就感。原来男人再怎么身处高位都逃脱不了幼稚属性,但凡拿出做母亲的气场来,心智立刻就退化成幼儿了。
她就把他当成第二个阿木尔看待,反正父女俩都挺臭屁的。
次日惇贵人过来请安,瞧见郁宛正服侍乾隆穿衣,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闯入,脸上含羞带怯的,“万岁爷您醒了?”
又有点后悔没薄涂点脂粉,这么素面朝天的,一定得被豫妃艳压下去了。
浑然忽略了郁宛两只眼红得像兔子,可知昨夜并不曾睡好。
郁宛以目示意汪氏,“妹妹把那案上的药汤端来。”
这药规矩得服四次,说是清热消肿的,等疮疤自然破溃之后,还有另外外敷的药。
汪氏小心翼翼捧着药碗过来,到了近前却又将手一缩,讪讪地递给郁宛,“还是姐姐来罢。”
一副人淡如菊不争不抢的模样。
郁宛却知晓她只是怕挨得太近,若亲自喂皇帝喝药,免不了呼吸相闻,但凡打个喷嚏都有中招的风险。
郁宛看破不说破,只将黑沉沉的药汁呈上去。
乾隆才抿了口便皱起眉头,“好苦。”
郁宛笑道:“良药苦口,万岁爷就忍忍吧。”
等皇帝喝完,纱帘后的小玉早知趣递过一碟东西来,却是用桂花蜜腌渍的海棠果子——阿木尔热爱各种甜食,郁宛权衡利害,与其让她沉迷高热量的糕点,还不如多吃些果子呢,于是每逢鲜果上市都会让小桂子买些存下,或风腌或蜜渍或熬煮成果酱,总归不会让阿木尔丧失兴趣。
但正如她要控制阿木尔的食量一样,皇帝也不许多吃,“杜太医交代过,您身上火毒疔肿未清,忌食鱼虾牛羊等发物,这蜜饯也该点到为止。”
汪氏急于讨好,“姐姐,万岁爷既喜欢,便多吃几个又何妨,您也管得忒严。”
郁宛正眼也没瞧她,小妹妹还是太年轻,若皇帝病迟迟不好,只怕这位就该第一个叫苦连天了。
乾隆也不理汪氏,只拿一旁的手绢擦了擦手,“罢了,朕又不是馋嘴孩子。”
郁宛看他起身,忙示意小玉过来,一左一右搀起,“万岁爷要便溺么?那后头就有恭桶。”
若是解大手,她就叫李玉来。
乾隆失笑,“你打量把朕从早到晚拘在殿里么?昏迷这几日,只怕外头的折子都堆成山了。”
他不算勤勉的君王,但好歹是个合格的君王,养病养成无所事事就太堕落了。
郁宛倒不是叫他偷懒,不过在外殿办公也太冒险了——不是皇帝危险,是其他人危险,多少太监往来穿梭,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恐怕得闹出时疫。
郁宛想了想道:“不如这样,臣妾请李公公将折子搬进殿中来,让惇贵人一本本念给您听,不重要的就先放一放,若着急处理就先批注上记号,或是您口述臣妾抄录便是,如此又省心又省力,您看可好?”
当然盖章还是得皇帝亲自来的,她不敢冒干政之险。
郁宛又问汪氏,“妹妹识字可否?”
汪氏眼睛一亮,她也觉得这个法子最适合她了,既奉献了劳动又可避免与皇帝近身接触,难怪豫妃在宫里人缘那么好,果然是个体贴入微的脾气。
汪氏便娇怯怯的低头,“只要姐姐不嫌弃嫔妾愚笨就好。”
乾隆好笑地看着二人交锋,宛儿明明是自己想偷懒,这个汪氏却还傻傻上当——也罢,只要不是心眼太多的,乾隆对蠢人一向都很能体谅。
郁宛干脆让李玉将外殿那张紫檀书案搬进来,连香炉一并带上,不过里头熏的就不是香饵了,而是气味清苦的艾草。
汪氏自此承担起了校书侍女的工作,一天读下来嗓子近乎冒烟,郁宛反而乐得清闲,只得空给乾隆讲几个段子或笑话消愁解闷就好,不过擦身换药这些事都由她来,她要是连别的任务都悉数包揽,那真得累成狗了。
何况总得给汪氏点红利,别叫她以为自己把便宜占尽,有好大家分么。
这日郁宛正要跟小玉研磨一种药粉——把几种晒干的药草放在研钵里,用棒槌用力捣碎,这个倒是很解压。
正干得快乐处,就听得小太监通报有客前来。
郁宛出去相迎,回来便告诉皇帝,是翊坤宫娘娘造访。
乾隆态度十分干脆,“不见,就说朕服过药刚睡下。”仍旧让汪氏念折子给他听。
那拉氏明明听见里头书声琅琅,脸上也不见尴尬,“看来此刻不宜打扰,那本宫改日再来。”
却仍站着多问了几句皇帝病况,得知皇帝梦魇不宁,嘱咐郁宛好好照料,又叫容嬷嬷把库房里还剩的些安神茶拿来。
郁宛劝道:“娘娘勿忧,万岁爷近来已好多了,想必不日就能大安,您还是盯紧十二阿哥功课,以防皇帝到时候盘问。”
这自然是宽慰那拉氏,那拉氏只轻笑道:“我想万岁爷未必有工夫,行了,你进去罢。”
她知道皇帝齿冷她没来侍疾,可巧她也有同感——宁愿跟汪氏谈笑风生,也不愿多见自己这个皇后一面,可见在皇帝心里,她是连孝贤皇后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
那她也不必特意送上门被羞辱。
那拉氏走得十分干脆。
郁宛回到殿中,就把方才跟那拉氏的谈话说了,又着意添了几句关怀之语,“万岁爷即便忙于政务,也不必对皇后娘娘这样冷淡,好歹娘娘是百忙之中过来看您的。”
“她对朕不是一样敷衍么?例行公事罢了。”乾隆讥诮地道,“行了,你不必替她说好话,朕心里有数。皇后这么个大忙人,朕哪里敢劳动她侍疾,还是让她操心六宫事务去罢。”
那包安神茶他也懒得动,看汪氏一脸好奇,便道:“赏与你吧,这也是难得之物。”
汪氏喜不自胜连忙谢恩,皇后娘娘宫里的当然是好东西,这半斤茶叶恐怕也值不少钱呢。
郁宛无言以对,她男朋友要是当她面把礼物转赠给别人,自个儿恐怕得气出脑溢血来——还好不是她送的。
但那拉氏或许也不会太在意罢,她本就没指望乾隆接受她的好意,不管给谁,都跟喂狗了一样。
之后贵妃及六宫嫔御也都陆续前来探视,乾隆无一例外拒之门外,他老人家有红袖添香伴读书,又有郁宛这个口角俏皮的开心果解闷儿,哪怕生病也是怡然自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