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未能如愿主祭, 可富察皇后的祭典还是如火如荼开展下去——往年本就是那拉氏跟令贵妃协同办理,如今皇帝放话让那拉氏歇息,贵妃一人也是信手拈来。
这就是贵妃聪明之处了, 她是绝不会跟汪氏相争的,汪氏办得好是她教导有功, 办不好也是汪氏自己无能, 还能连消带打在皇帝那里减一波印象分,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汪氏也并不怎么失落,她本就没指望担起这么大的责任, 皇帝若开口准许她还得吓坏呢,如今可好,既省了气力, 万岁爷对她的宠爱也只增不减。
如今她方信了和敬所言, 看来贵妃是真心要帮自己得宠的, 汪氏更得牢牢巴紧这两棵大树,至少在混出个名堂之前,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郁宛对帝后间的风波几乎有点麻木不仁了, 她只觉得世上有些人真心不适合做夫妻, 拿她以前的小叔小婶来说罢, 外人看着亦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可偏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真真是前世修来的怨侣。
当然郁宛对那拉氏的同情还是更多些, 因这个位置不是她自己选的,放现代社会感情不睦还能离婚, 古代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用余生互相折磨罢。
就在众人恰如其分地露出忧色、以示对先皇后的怀念时, 汪氏那头又生出些新文来, 她精心搜罗了乾隆写给孝贤皇后的悼亡诗, 亲手抄录数份,一份送去灵前烧化,另一份送往长春宫供奉,至于最后一份么,当然是留给皇帝。
乾隆向来自负诗文字字珠玑,难得汪氏又写得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叫他老人家看着龙心大悦,可见宫里谁的心都不及惇贵人虔诚——她只是从旁人口里听得有关孝贤皇后的只言片语,已然心怀孺慕之思,可见是个实诚的女子。
于是将今春新进的一批贡缎悉数送进了咸福宫,算是给汪氏善解人意的奖赏。
六宫嫔妃难免升起危机感,没想到忌日也能做文章,这个惇贵人还真是手段超群。本来往年象征性地静默一下也就是了,汪氏陡然跳出来这么一出,岂非显得她们待先皇后不够虔心?便是万岁爷恐怕也颇有微词。
于是宫里争相流传起抄录乾隆爷的诗集,那些个不识字的便改为诵读,死记硬背也得背下来。看着雪片般的诗文送往养心殿与六宫各处,俨然成为一道奇景。
那拉氏来郁宛宫里看望十公主时便发起牢骚:“汪氏倒开了个好头,如今四面八方都能听见书声琅琅了。”
郁宛笑道:“若能趁此机会引得嫔妃宫人们向学,倒也不失为一件义举。”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不过是眼红汪氏得宠,想来个东施效颦罢了——可第一个用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就成蠢材了。
越往后效果越弱,除开汪氏切切实实被皇帝另眼相看外,其他人顶多得两句夸赞。
因而郁宛也不想白费气力,她字丑,就不出来跟风了。
那拉氏唏嘘,“若本宫哪日薨逝,不知万岁爷可会留下佳篇传颂。”
郁宛笑道:“万岁爷的诗才……您还不如找个文士代笔呢。”
反正她是不稀罕的——当然乾隆诗文里也有名篇,如惇贵人抄录的那篇《述悲赋》,哪怕郁宛这个外人读来也是字字血泪,句句含情,可见孝贤皇后与两位嫡子的夭亡给了他多大打击。
不过这样强烈的感情碰撞,往后大概再不会有了,文章憎命达,乾隆爷还有几十年顺风顺水的好时光,所以他的才华也只能到此为止。
*
先皇后祭典过后,宫中复又恢复如常,仿佛先前只是场闹剧,唱戏的人落了幕,看戏的观众也该散场。
当然惇贵人的风光是有增无减的,本就因容貌而大放异彩,又借着皇帝对富察氏的怀念让自己更上一层楼,就连容嫔都退后一射之地,好在容嫔本就无争宠之心,终日只窝在宫里安心养她的香獐子,任凭云卷云舒。
而郁宛这位老员工的业绩则十分稳固,凭皇帝对阿木尔的宠爱,暂时无人能撄其锋芒,除非汪氏也怀上龙胎,否则在郁宛面前依然得毕恭毕敬的。
而忻妃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因着烧伤之后不注意保养,大片肌肤出现溃烂,后来又在汪氏手里吃了亏,忻妃气结之下干脆闭门不出,旁人也不敢去打搅她。
以致于景阳宫的消息再传来时,竟是忻妃病重的噩耗。
郁宛目露恻隐,“怎么之前没听见说起?”
早知道该让杜子腾去瞧瞧。
新燕道:“她连太医院都信不过呢,还能相信咱们么?”
郁宛哑然,倒也是,在惇贵人出现前,忻妃一向视她如仇,只怕她即便派杜子腾过去,忻妃也以为她居心叵测,不肯让杜子腾诊治。
想到阿木尔跟八公主,郁宛又觉得自己得亲自去看看,“她现在能见人不曾?”
新燕道:“昨儿万岁爷刚去过,她连万岁爷都不见呢,”
郁宛轻声道:“汉武帝李夫人病重时也是这般。”
看来忻妃希望她在皇帝记忆里永远是年轻姣好的容貌,她到底是不曾怨怪皇帝的。
也是希望皇帝能待她多一份眷顾,好好对她的家族,好好对她留下的八公主。
春泥诧道:“这么看来,忻妃娘娘竟是聪明了一回?”
郁宛道:“大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
她一直觉得戴佳氏是个糊涂颟顸的,连骨肉亲情都不顾,还曾几次三番拿多病的女儿邀宠,可如今瞧着,戴佳氏总归有点慈心——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四月二十八日,戴佳氏病逝于景阳宫,死前还特意差人送了一条亲手缝的腰带去养心殿,针脚绵密,错落有致,可知病中费了极大的精神。
皇帝感念其痴情,下旨以贵妃礼敛葬,还命将金册金宝随葬于棺椁中,极尽哀荣。
戴佳氏生前十年未得晋位,如今却在短短一年里两次晋封,也不知九泉下作何感想。
至于戴佳氏留下的八公主,乾隆本来想交由郁宛抚养,但被郁宛婉拒了——她很有自知之明,如果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别去祸害旁人家的孩子。
最后是舒妃把八公主抱了过去,她到底跟戴佳氏有些同袍之谊,不忍见其骨肉流落,虽然舒妃私心里更想养个皇子,但格格也算聊胜于无罢,豫妃膝下就只有一位公主,皇帝不是也很宠她么?兴许看在过世的忻贵妃面上,往后她也能得些眷顾呢。
但舒妃对戴佳氏的情绪终究是有些微妙的,原本她俩的结盟源于同出满洲大姓,而戴佳氏又比她低了一阶,舒妃心里方才平衡,可如今戴佳氏都能以贵妃身份享香火供奉了,自己却还只是个妃,舒妃实在气苦。
她不羡慕戴佳氏早死,可她自个儿也很想当贵妃呀!
许是因戴佳氏离去前的举动实在悲壮,皇帝终究冷落了惇贵人些许。还记得先前惇贵人怎么来告状、害得他苛责戴佳氏的,如今想来,戴佳氏或许没那么跋扈,而惇贵人也没那么无辜。
这让汪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戴佳氏不是已经毁容了么,怎么万岁爷对她的怀念反而更深了些?
她又哪知道乾隆是个最会自我感动的人物,戴佳氏生前或许未能得到片刻真心,不过她死时的一幕终将成为美谈,并为人津津乐道。
何况还有那条腰带为证,有这件遗物在,皇帝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戴佳氏对他的痴情。
汪氏也只好背地里腹诽两句罢了,好在今年的圆明园行还有机会,若能陪万岁爷度夏,必能重拾万岁爷对她的热情。
而她对圆明园也早就向往久矣,迫不及待想看看里头风光。
可惜汪氏的盘算注定要落空了,五月的蝉鸣带来的并非出宫喜讯,而是皇帝高烧不退的消息。
宫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郁宛甫一听闻就怔住了,差点还以为她先前在痘疹娘娘跟前发的誓应验——难道是因为乾隆爷没按时吃斋,老天爷终于处罚他了?
可随即便将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从脑中驱逐出去,不能迷信,得相信科学,她要是也跟着求神拜佛就乱套了。
遂叫来杜子腾询问,可知里头什么情况。
杜子腾的资历是进不去养心殿的,可他听太医院的同僚们商量,皇帝的症状像是天花:高热、寒战、乏力,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疱疹。
郁宛为之悚然,这可是能要命的病!况且乾隆不是种过痘吗?怎么还会感染?要么他老人家是天选之子,要么是小时候没种进去?可听太后娘娘说起,乾隆小时候也见过喜的,按理应有抵抗力才是。
郁宛想了想,“会不会是疥疮呢?”
她记得乾隆十年也曾发过一次类似的怪病,那个仿佛是寄生虫感染。
杜子腾摇头,“症状不太像。”
想来也是,如果真是疥疮感染,太医院早有备案,也用不着束手无策了。
郁宛这会子无计可施,只得先去看看究竟再说,把阿木尔留给乳娘照顾,自个儿且带着新燕春泥来到养心殿中。
那拉氏也在里头,脸上倒是看不出伤心欲绝来,实在已过了感情丰富的阶段。
不过眼中仍有些焦急,“你怎么来了?”
还没确定是什么病,万一过了病气可不好。
郁宛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背,安抚道:“娘娘放心,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身后杜子腾也被她浑水摸鱼带了来,正拱手侍立一旁。
那拉氏掀起帐幔,让她查看里头情况,乾隆只穿着明黄寝衣,双眸紧闭,脸颊凹陷,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看来是烧得太厉害了。
那拉氏道:“御医已经开了退烧的方子,只是尚未确诊,不敢胡乱用药。”
郁宛端详片刻,乍一看还真挺像天花症状,可乾隆是万万不可能得天花的,这可真是件怪事。
郁宛以目示意,杜子腾斗胆上前将衣裳掀开,只见胸口处有大片的红色透明状斑疹,甚是骇人。
那拉氏以手掩面,不忍卒视。
郁宛看着看着,倒觉得分外眼熟,好像她自己也曾得过类似的一种病,脑中灵光一现,“这不是水痘么?”
杜子腾怔了怔,“娘娘是指水花?”
水花即是水痘的俗称,郁宛颔首,“你再请几位太医共同参详,看到底是不是。”
因为这种病小儿容易得,成人反倒罕见,太医们乍一时想不起也正常。
只是,皇帝究竟从哪得来的?总得有个传染源罢。
郁宛忽然想起戴佳氏亲手缝的那条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