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乾隆过来时, 便笑着问郁宛扫榻迎客的感想。
皇帝爷虽不太理会后宫俗务,然迁宫这种大事吴书来总得向上头知会一声——得知是皇太后让兰贵人住到永和宫的,他着实捏了把汗, 心想当初让多贵人独居一宫是万岁爷的意思, 怎么转脸就变天了?还是母子间起了罅隙?
乾隆本以为郁宛不会乐意将宫殿分给别人,打量着若她来向自己告状, 自己便设法让皇额娘收回成命, 怎料如今瞧着,这丫头的态度还挺好?
郁宛笑眯眯地道:“兰贵人性情不错, 与臣妾也很投缘,臣妾喜欢她。”
听声音也听不出勉强之意, 乾隆只能归结为他的多贵人宽容大度, 但更因此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 作势欲行,“难为你肯体谅,那朕现在就去看看兰贵人?”
郁宛立刻紧紧抓着他衣袖, 可怜兮兮望着他道:“万岁爷,您好歹隔几天再去。”
要是小钮祜禄氏搬来的头天皇帝就冷落她, 那她可成什么人了?舒妃忻嫔一定会笑掉大牙。
就算要当盘凉透了的菜,好歹等她上了桌再说吧。
乾隆要的这种效果,亲狎地捏了捏她鼻梁骨, “就知道你是个小醋包。”
郁宛:……
醋包就醋包吧, 反正皇帝爷看过她多少糗事, 她在乾隆心中的形象早就伟岸不起来了。
看着东配殿那头灭了灯, 钮祜禄氏便叫人打水洗漱,她也打算歇息了。
侍女一面为她按摩脚背——满人不兴缠足,不过小钮祜禄氏幼时养在一个得宠的姨娘膝下, 那个姨娘是从勾栏子出来的,教她男子都喜欢弱柳扶风之态,她已经生得这般平庸,再无一双玉足,哪有郎君瞧得上?便偷偷给她脚背缠上布条,穿紧窄些的绣鞋,好在后来阿玛发觉及时给她放了脚,那姨娘也因此失宠被赶出家门,可已经变形的趾骨是回不来了。
到现在多走几步路都觉得足弓酸痛,小钮祜禄氏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姨娘是有意害她还是真为了她好,不过她永远记得姨娘的模样,细窄如核桃的面庞,描得如柳叶一般的淡眉,看人的时候永远斜睨着——她们说这叫风情。
小钮祜禄氏就模仿不出来,哪怕对着她至亲至爱的表哥,她更多也总是木着脸,间或短暂的一笑,哪怕她并没听懂那笑话是什么意思,她也知趣地捧场。
就算如此,表哥还是弃她而去。似乎这世上的女子无论风情或者木讷都一样,都免不了被男人抛弃的下场。
后来太后要她进宫,她照做了,好歹宫里是个安静的地方,她可以独自生活,不必为得宠失宠而烦忧。
侍女絮絮道:“小主方才为何不去给皇上奉杯茶呢?您初来乍到,礼数周到些也是应该的。”
倒不一定非得抢多贵人的恩宠,只是难得跟皇帝见上一面,说说话、得些垂怜也是好的。
钮祜禄氏静静道:“万岁来此是为了看望多贵人,我贸贸然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没的惹人嫌恶。行了,既来之则安之,咱们顾好自己就够了。”
次日送皇帝离朝,郁宛正准备照常回屋补眠,就看到兰贵人衣着整齐地过来了,领口佩着龙华、头上戴着绢花,俨然是到皇后宫中请安的规矩。
郁宛吃了一惊,这姑娘是把她当永和宫主位了?
哪知钮祜禄氏却说她以前在庆嫔宫里也是这么干的,虽然庆嫔一开始是为了磋磨伊常在才叫她们陪着请安,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钮祜禄氏从来不敢怠慢,她习惯五更起身,洗漱更衣,再去庆嫔宫里服侍用膳,偶尔陪着说两句话,再回自己屋里去。
郁宛:……姑娘,好毅力。
连忙解释她这里用不着如此麻烦,随性自在些便好。何况郁宛与她同为贵人,钮祜禄氏每行一次礼自己都得还个平礼,想想也太费事了些。
钮祜禄氏从善如流,“也好,那我来给姐姐梳头吧。”
大约她以为郁宛送走皇帝就不会再睡了。
郁宛不便当着外人暴露懒虫身份,只能由她,遂乖乖坐到镜前。
钮祜禄氏的手指轻柔地从她头皮上拂过,“姐姐以前不用桂花油么?我看那瓶子封口还是好的。”
又耐心介绍了一番桂花油的好处,可使乌发香泽细腻云云。
郁宛感觉自己遇到了理发店的Tony老师,她一向不擅长抵抗此类营销,只能含含糊糊道:“……也行,那就试试吧。”
钮祜禄氏便倒了一大把在手心里,沿着她每一根发丝徐徐抹去,到最后给她梳了个满族常见的繁复发髻,勒得头皮寸寸紧绷,“姐姐照照镜子,可还满意?”
郁宛望着模糊不清的铜镜,“……满意。”
钮祜禄氏眉眼弯弯,仿佛很开心受到夸奖。
等她走时太阳已经照到房梁上了,郁宛睡意全无,赶紧让春泥打盆热水来给她洗头。
她感觉自己快被腌入味了,那桂花油香是香,就是太过浓郁,滑腻腻的,闻久了有点犯恶心。
奈何钮祜禄氏太过热情,叫她不忍拒绝人家好意。
新燕笑道:“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太后娘娘的母家怎么养出这么个人来?”
郁宛有气无力地道:“以后她要是再来,就说我还在歇息,请她自便罢。”
这姑娘心眼实在,不过情商似乎有些偏低,还不太会看眼色——怪不得顶着太后侄女的名头还能被欺负呢。
幸好遇上的是自己,顶多背后吐槽两句,若到了忻嫔或者舒妃宫里,只怕够她受的。
等皇帝再来,郁宛便对他说了这件趣事,乾隆不信邪,“怎么可能?”
有点疑心多贵人是否争风吃醋,居然也玩起挑拨离间这一套。
郁宛大呼冤枉,“臣妾所言句句属实,不信,您自个儿试试就知道。”
乾隆从她的心声里听出她没有撒谎,但依旧觉得太后母家调理出的人不会如此颟顸,遂干脆掉头去了西配殿。
一顿饭毕,万岁爷就被折服了。
他再想不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听不懂话的人,他让钮祜禄氏自在些,钮祜禄氏却坚持站着布菜,非等他吃完自己才肯动筷,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他,片刻不落;喝茶也是,皇帝动嘴她才敢动嘴,杯盖一离了唇,她立马就恭恭敬敬将茶盅放下了。
乾隆觉得上朝都没这般累过,本来还想留下歇息一晚的,这会儿也没了心情。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出门时钮祜禄氏看起来倒挺高兴,连声调都变得轻快了些。
之后便再不去西配殿。
倒是郁宛有点同情兰贵人,时不时将她叫来一同用膳,勉强也算是面了圣,因着有李玉执巾栉,兰贵人无须亲自动手,倒是省了事。
不过她仍不敢同桌而食,哪怕强行要她入座,她也低眉顺眼,只敢夹眼前碗碟里的菜肴,等于吃着白饭。郁宛看得累心,干脆给她另外置了个小茶几,同样的菜色每样盛些过去,这下兰贵人倒是能光盘了。
要是乾隆不在,两人一起用膳,兰贵人看起来就轻松得多,还会趁机给郁宛讲几个冷笑话——都是从家中听来的,她自己并不知好不好笑,不过看郁宛的反应很满意。
其实郁宛没觉得比小桂子的笑话强到哪儿去,不过钮祜禄氏惯常木着脸,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出来有种诡异的反差萌——不在于笑话本身,而是钮祜禄氏的表情实在有意思。
郁宛也模糊觉得钮祜禄氏在有意讨好她,对她仿佛比乾隆爷更热情些,为什么呢?不会有蕾丝边方面的倾向罢?郁宛顿时悚然。
还是新燕帮她解了困惑,“兰贵人也不过想求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罢了。”
宫里嫔妃多,皇帝却只得一个,哪能保证雨露都沾到?那些不得势的,除了仰仗皇帝庇护,便只能寄望于宠妃的庇护。
前朝那些答应官女子不也不一样么,哪怕一年到头都面圣不到几回,却还是盼着能分进个高位嫔妃的宫里,总比住在养心殿后头的庑房强多了,至少份例有人照应,还不必受那些老太监的勒索磋磨。
郁宛听得啼笑皆非,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抱人大腿的那个,原来如今也成了被人抱着的金大腿?
也罢,只要兰贵人不惹是生非,她倒也不介意兰贵人沾沾她的光——周全这位,也是周全太后娘娘的面子。
郁宛还是挺愿意把好感度刷上去的,至少不能成为皇太后唯一的眼中钉。
许是看到郁宛的表现,虽然敬事房的记档上依旧没兰贵人的名字,不过皇太后的心情松快不少。她知道侄女的相貌不够出挑,难以迷住男人,不过这么天长日久的相处着,皇帝总会发现侄女的好处,多贵人越是轻狂浮浪,愈显得钮祜禄氏端庄凝重——这才是为人妻妾的表率呢。
皇太后欣慰之下,便赐给永和宫两把玉如意,其中一把自然是给多贵人的。
郁宛跟钮祜禄氏一齐到慈宁宫谢恩,钮祜禄氏又勉励了些套话,大有让她们效仿娥皇女英的意思,郁宛听得炯炯有神。
钮祜禄氏则面色如常,她在姑母面前也常常是一副放空态度,不过太后就爱她呆,沉默是金,那些话多的怕是八哥成精呢。
日子这么平静过下来,郁宛也习惯宫里有钮祜禄氏这么个食客,反正太后娘娘的话听听就算了,钮祜禄氏自己都不着急争宠,郁宛更懒得费心。
倒是春泥悄悄跟她说,最近瑞常在的侍女找了她好几次,还偷偷送她自制的香囊,说是能防蚊虫,怎料打开一瞧,里头却塞着好大一枚银子!
郁宛皱眉,“她为什么来贿赂你?”
春泥抿唇,“听彩云的意思,似乎瑞常在也想搬来咱们宫里。”
原来当初一同进宫的几个新人,就只有瑞常在索绰罗氏还留在启祥宫,起先她觉得是件好事,至少庆嫔有宠,性子勉强也还过得去,可眼瞅着半年来皇帝往启祥宫去得越来越少,大半都宿在永和宫中,瑞常在不禁着了急,迫不及待想跳出天坑。
她倒是不知道兰贵人得没得宠,常在也看不了敬事房记档,不过眼瞅着最近兰贵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太后又赐下赏赐,她就觉得这一定是多贵人把钮祜禄氏给引荐御前了。
于是也想来分一杯羹——她比兰贵人年轻漂亮,更具姿色,倘若跟多贵人联手,不更能将皇帝的心牢牢抓住吗?
郁宛:……
这都什么人呀,还玩合纵连横那一套,乾隆是块唐僧肉吗?
不管瑞常在是否真如自个儿吹嘘的那么有本事,郁宛都不打算再招个人来,有一个室友就够受了,再说也没多的地方住——除非挤着。可兰贵人跟瑞常在关系不好,让她俩住一块恐怕矛盾重重,太后那边也不乐意,若是叫瑞常在跟自己住罢,那就只好住后头梢间了,她爹礼部尚书真能同意吗?
这姑娘如此野心勃勃,郁宛也怕她某日来个毛遂自荐钻到皇帝床上去,一醒来就看到张大脸,自己一定会吓得做噩梦的。
于是让春泥将那枚银锭退回去,并委婉地回绝瑞常在的请求,拿人手短,不该沾的是非她是半点不想沾染。
得到永和宫回话,瑞常在气得当时就摔了茶碗,“好个多贵人,竟半点都不肯赏脸!”
侍女彩云道:“多贵人说是不敢得罪庆嫔娘娘,怕伤了和气,到底小主是庆嫔宫里的人。”
瑞常在冷笑,摆明了不信这种借口。多贵人如今的盛宠比庆嫔只多不少,她会怕庆嫔?何况她瞅着郁宛跟庆嫔和睦得很,过生日庆嫔还特意送了寿礼过去,只是要个人而已,难道庆嫔会不答应?
归根究底是怕自己抢了恩宠罢!这蒙古女子装得大大咧咧,好似多么心胸豁达,一有事相求便唯恐避之不及,当真半点不肯上当。
彩云婉转道:“奴婢瞧着兰贵人跟多贵人相处得挺好的。”
意思主子该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
瑞常在却半点听不出来,兀自哂道:“那自然,兰贵人长得跟牛粪似的,可不就愈发衬得她这朵鲜花娇艳无比?兰贵人又是太后亲眷,哄着她也是哄着慈宁宫,一举两得,博尔济吉特氏可不是把便宜都占尽了!”
谁说只有京城人才懂得趋炎附势,这蒙古贵人的心计半点不差,难怪才来半年就已在宫中站稳脚跟。她若一直这么霸着皇帝不放,还有自个儿的出头之日么?
瑞常在满腔忧懑,一夜竟不曾睡好。
光阴荏苒,转眼进了月,乾隆循例要诣访帝陵——主要也就是清东、西二陵,东陵葬着世祖顺治爷和圣祖康熙爷,西陵则葬着先帝雍正爷。
乾隆不但对活人尽孝,对死人也异常尽心,每年或者隔年都得前往祭祀参拜,好叫祖先们看看他这位当朝天子是如何风光得意,没有辜负大清百年余荫。
儿孙们自然也该和他体同一心,故而此次随行多为有孩子的嫔妃及各自公主阿哥们,郁宛位份既低,又不曾生育过,自当安心留在宫中。
乾隆辞行时还着实安慰了她两句,“你也不必失望,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又感叹道:“这一去数日不得见,朕恐怕孤枕难眠。”
多贵人的妩媚多情,总归是叫他十分留恋,但既是祭拜祖宗们的亡灵,总归得沐浴净身——这么看,多贵人不去也好,否则很难保持全身心的洁净。
他说这句话,自然是希望郁宛有所表示。
郁宛也很配合地红了眼眶,“您路上保重,千万注意身子,无须担忧臣妾寂寞。衾寒枕冷时,臣妾自会到宝华殿烧香祝祷,以慰相思。”
心里其实巴不得他快走,天知道伺候皇帝有多累的,以前他曾连着七日来她宫里,那一阵她几乎下不来床——还好彼时兰贵人没搬过来,否则一定得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叫她怎么答?
乾隆明知她口不应心,但听了这番心里话也没什么不高兴,在他看来分明是打情骂俏——到他这个年岁还能有这种体力,不是夸赞是什么?
遂温柔地拍了拍郁宛肩膀,“你也好生休养,等回来朕再细细犒劳你。”
着意咬重在最后个字音上,显然意义绝不单纯。
郁宛应景地红了脸,再次庆幸自己没跟去,祖宗们要是听见乾隆跟她开黄腔,一定会捶胸顿足痛骂逆子,再把她拖进阿鼻地狱施以十二道酷刑的。
乾隆刚走,郁宛就吩咐新燕去请兰贵人过来,她要好好开个轰趴,享受富婆的快乐。烤肉、鲜花跟美酒,一个都不能少。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