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中, 庆嫔正热火朝天指挥宫人们收拾行装,“披风记得多带几件,那船上风大, 倘若受了凉可怎么好?大毛的衣裳也别落下, 如今虽开了春,早起寒意仍是凉浸浸的, 对了, 还得捎两个手炉,让你们娘娘揣在袖里, 冷了随时替换。红罗炭够不够,不够就再去找内务府多备些……”
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令妃一面轻轻嗽了两声, 一面便笑道:“是本宫出门又不是你要出门, 瞧你这着急忙慌的。”
庆嫔蹙着秀眉, “我也是担心你嘛,怀着身孕到外头吹冷风,你依得肚里孩子也依不得。”
又关切地给令妃拍着背, “不如还是不要去了,何必受这番折腾。”
瞧她似是染了点风寒, 本来这一阵时气就不太好,出去一趟,恐怕更得加重了。
令妃轻轻笑道:“不碍事的, 你也知道我总得见见皇后娘娘。”
她指的当然并非那拉氏, 而是葬在裕陵的孝贤皇后。
庆嫔便不言语, 她当然清楚令妃对先皇后有多重视, 每年忌辰都得沐浴焚香祷告,更别说亲自前往陵寝致意了,这种机会她是万万不肯错过的。
庆嫔忍不住道:“先皇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令妃微微出神, “是个很温柔慈蔼的人,凡见过她就没有不喜欢的。”
又望着庆嫔一笑,“可惜你进宫得迟。”
庆嫔撇撇嘴,她刚进宫的时候孝贤皇后还没过世呢,不过那时候也快病入膏肓了,故而很少有相处的机会,也无从见识先皇后的好处。
或许正如令妃所说的那般罢,否则也不会在先皇后病殁后还怀念她多年,甚至对那拉氏隐隐有些心结。
庆嫔自己倒是无可无不可,只要不是针对她,谁当政她都乐见其成。
令妃又道:“我离开这阵,你可得好好帮忙照顾十四阿哥,别叫人怠慢,谁叫你是他姨母。”
要不是永璐的年纪实在太小,还不足周岁,令妃必会带上他——她可是亲眼见过宫里的孩子多么娇脆,那拉氏身为皇后都没能保住十阿哥,她的永璐更不消说。
而她如今手里就只有一位皇阿哥,定不能断送这唯一的底牌。
庆嫔拍胸脯保证,“你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令妃想了想,“若有何难处,多问问永璐的乳母还有阿哥所积年的老宫人,实在不行,找多贵人帮忙也使得。”
几个有孩子的嫔妃一走,宫里也没几个靠得住的,婉嫔的人缘虽有口皆碑,但她跟那拉氏太过亲近,令妃反而不怎么信得过,倒是郁宛独来独往惯了,看起来是个不偏不倚的,先前照料十二阿哥也十分周到。
只是令妃不愿轻易欠人情,如非必要,不欠永和宫的当然更好。
庆嫔听了这话不无醋意,“姐姐信任多贵人仿佛比我还多呢。”
令妃含笑道:“因为你是我的好妹妹呀,哪怕不刻意叮嘱,你也会为我尽心尽力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庆嫔方才熨帖多了。
等送走令妃,庆嫔便带着侍女绿萼去了一趟阿哥所,实在无甚可看之处——小家伙们都在打呼噜呢。
交代了一番乳娘们要额外留神,回头会多给赏钱,庆嫔便百无聊赖出来,“多贵人现在做什么呢?”
宫里一下子冷清不少,都没个说话的地方。
绿萼神秘地道:“奴婢方才瞧见小桂子和几个太监到御膳房搬东西呢,要了好些生肉,什么牛排羊里脊猪肋骨,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难道多贵人还吃生食?庆嫔下意识想起蒙古草原上那些茹毛饮血的传闻,感到头皮发麻。
本待不加理会,奈何好奇心还是盖过恐惧,庆嫔便随着绿萼来到永和宫前,还没叩门就闻见里头传来股飘然而袅的香气。
这是……烤肉?
怎么还带自己烤的!
虽然秋狝的时候也经历过篝火宴,可那大半由太监和侍卫们代劳,嫔妃只要舒舒服服坐着等吃就行了。
这个多贵人可真能折腾,不怕把房子给烧了?
庆嫔可算找着了正当闯入的理由,遂肃着脸推门进去,哪知郁宛见了不但不心虚,反而热情地招呼,“姐姐也来了?正好,我还怕这些肉吃不完呢。”
庆嫔惊奇地发现兰贵人也在,这个钮祜禄氏一向最老实巴交的,怎么也跟着胡闹?
钮祜禄氏羞涩地笑了笑,赶紧拿手绢抹去嘴唇上的油,小跑过来行礼。
庆嫔讶道:“你这……”
实在跟印象中不搭。
钮祜禄氏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家中很少吃肉,故而郁宛一说她胃里的馋虫就犯了——别看钮祜禄一家顶着太后母族的名头,她们这种旁支跟正儿八经的嫡裔不能比,她爹也不是长袖善舞的,又没得着肥缺,领回来的银子也就那点微薄俸禄,一个月能吃上两回肉就不错了,牛肉更是只有颁金节才能尝到,还得先紧着她几个兄弟的份。
庆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感觉她也不瘦啊,怎么还总饿肚子?
郁宛拎着一串羊里脊过来,爽朗地道:“庆嫔姐姐你这就不懂了,吃肉才不容易发胖呢。”
主食之类的碳水才是罪魁祸首,打从郁宛明白这个真理,她再不去刻意亏待自己的胃。
庆嫔本来对腥膻有点抵触,然而肉已到了嘴边,只得赏脸轻轻咬上一口,这下可惊住了——这肉半点都不膻!
郁宛又递给她一挂铁签串着的物事,“你再尝尝这个。”
庆嫔皱眉看着那坨不认识的肉,滋滋冒油,瞧不太出是什么,架不住盛情难却,只得试着尝了尝,只觉那一点微焦的油脂几乎要在口中化开,沿着食道融入五脏六腑中去。
郁宛这才笑眯眯地告诉她那是牛舌。
她知道庆嫔不待见动物下水边角料这些,觉得读书人食之不雅,可凡事总有第一回——说不定试过之后很喜欢呢?试都不试就放弃那将是毕生遗憾。
庆嫔果然被这新奇的刺激给迷住了,郁宛又告诉她其他吃法,诸如撒点切碎的薄荷叶或者芝麻粒会更香呢。
由她这位老饕带领,庆嫔便迫不及待尝试起来,加之自己动手,比旁人代劳更有成就感,付出了精力的食物往往滋味尤其美妙。
又见烤架旁簇拥着好几束鲜花,异彩纷呈,还引来蜂蝶阵阵,俨然将这小小的庭院幻化为鸟语花香的仙境,大俗即大雅。
庆嫔愣道:“这花也是你摘的?”
郁宛朝对面努努嘴,“兰贵人帮的忙。”
照理御花园的花朵乃公家所有之物,摘了也可,可总归有些不够道义,更怕被人告状,但兰贵人就无妨了,她是太后亲眷,谁能为这点小事为难她?
庆嫔听到此处,就觉得自己不能白吃饭不干活,她也得做点贡献,因让绿萼拿钥匙回库房,取两瓶西洋进贡的红葡萄酒来——那酒颜色真就跟鲜血一般,红澄澄的漂亮极了。
郁宛没想到彼时洋酒就已盛行,倒是喜出望外赶了时髦,本想寻几个玻璃杯来配,实在找不到,大约这时玻璃仍是贵物,只得寻了几个白瓷杯来。
洁白杯身映着深红酒液,色泽也挺诱人。
庆嫔先斟了一杯,惬意道:“这酒甜丝丝的,倒不怎么上劲。”
郁宛笑而不语,前世她第一次喝的时候也以为是果汁呢,后来才发觉不对,差点还尿了裤子——当然那时她只有十岁。
两人忙着对饮起来,小钮祜禄氏尽着吃肉,倒是顾不上的,无奈庆嫔太过热情,非得跟她也碰一下,好歹同住了那么些日子,得尽尽地主之谊罢?
小钮祜禄氏只能捧着杯盏,矜持地抿了小半口。
郁宛唯有摇头,庆嫔的酒品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呀。
因着是自助餐,也无须下人伺候,郁宛干脆装了满满一盆子肉,让小桂子他们也过过嘴瘾去,正好烤炉烤架都有现成。
末了几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兰贵人不胜酒力,吃饱喝足后就告退了,郁宛看庆嫔晕生两颊,双目饧涩,干脆便留她住下,不然这么颤颤巍巍回宫可不放心。
一直到临睡前,庆嫔仍笑嘻嘻的,“再喝呀,怎么不干了?怕了吧?”
郁宛无奈,敢情读书人发起酒疯才是最要命的,庆嫔还吹以前在家多能喝呢,这么一点葡萄汁子就把她吃醉了——看来多半是诳她。
又怕积了冷在心里,索性让春泥去打盆热水来,郁宛亲自为其擦身,好助她发散发散。
“姐姐,你动一下,背上还没抹匀。”
庆嫔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目光涣散,口中喃喃念道:“云昭。”
郁宛一愣,她刚刚喊谁?
好像是个男人的名?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