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不跟乾隆较劲, 命将色香味俱全的坛子收起来,免得走了鲜气,转头问小桂子到底怎么办的。
其实这道菜的做法不难, 只是费时费工, 加之郁宛不希望别人说她太过奢靡。一斤茄子倒得十几只鸡来配它,郁宛倒不是出不起那点银子, 只怕宫里人又有得说嘴了, 哪怕她花自己的钱。
小桂子便洋洋自得道,主儿不在的这几天, 他也出了一趟宫门,到郊外农家专程去找那即将出栏的肉鸡, 因他颇有些人脉, 得以用最便宜的市价买了一批, 回头宰杀之后削下鸡脯子用来做茄鲞,净肉则剁成碎泥混了笋丁口蘑用来炸成丸子——每年冬日吃锅子都少不了这道菜呢,岂非又省了一项花费?
至于剩下的只有一层薄肉的骨架, 他却突发奇想,拿去市上售卖, 有一等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既嫌荤腥油腻,又嫌斋菜寡淡无味, 专要了鸡骨鸡架拿去炖汤, 如此既可尝到肉味, 又能保持身材, 可谓一举多得。
统共算下来,等于分文未花。
郁宛听他在那儿高谈阔论,脸上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虽然是她要小桂子竭力俭省的,可这么抠抠搜搜指甲缝里的铜板都不放过,显得她格外小家子气。
赶紧让小桂子住嘴进屋去。
乾隆笑道:“朕的爱妃真是持家有道,以后一定会发财的。”
郁宛臊得发慌,嘴上却是硬撑,“这小桂子真是自作主张,谁稀罕那点银子,用得着他自作聪明。”
等乾隆走后,郁宛却结结实实将小桂子褒奖了一番,以前她怎没发现宫里藏了这么个人才?早知道就让他来管永和宫的账簿,不止节流还能开源,她那点月俸也能过得很滋润了。
当然郁宛不愁银子,可人总得懂得居安思危嘛,令妃送她的珍珠跟乾隆赠她的金子都还完好无损,那是得作为压箱底的,不到万不得已郁宛不想动用。
小桂子得了夸奖,脸上喜气满满像个熟透的番茄,又说茄鲞是他请御膳房的刘太监帮他做的,他本来想给赏银,刘太监还不要,只说让他给多贵人带句话,往后有什么想吃想试的,只管来叫他。
郁宛就知道这是投石问路的意思,“那刘太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桂子很诚实,“五十大几了,快告老还乡的年岁,背有点驼,耳有点聋,眼睛有点花。”
看来是勤勤恳恳在御膳房干了几十年,一直没得到重用,想借着贵人主子的门路引荐御前,好歹能攒点棺材本,离宫的时候别太落魄。
郁宛想了想,她虽是个新宠,却没多少人想来投靠她,都知道蒙古嫔妃难以长久,这刘太监倒是慧眼识英雄——大约等自个儿失宠的时候,他也早就退休了。
郁宛虽喜欢美食,倒也不爱穷折腾,茄鲞的事只是心血来潮,何况这刘太监都过了知天命之龄,自己还动不动去烦他,是否太不尊重老人家?怎么也得抓个年轻力壮的使唤。
但,许是小桂子那番描述打动了她的情肠,她是个大龄的宠妃,这位是个大龄的厨子,可不得惺惺相惜么?
郁宛叹道:“既这般,往后永和宫的宵夜就交由刘太监负责吧。”
她晚上惯例得叫道点心,这个倒是不怎么费工,也成全了刘太监的忠义。
小桂子答应着,又听郁宛吩咐,“你精通农事?那正好,我有一事交代。”
便把前儿筹划的要买些红薯板栗芋头说了,这些东西御膳房虽也有进,却一个个驴粪蛋子外面光,华而不实,口感更是马马虎虎。郁宛要的却是农家现摘下来的,无须洗得过于干净,带一层泥最好,既耐储存,吃起来也更绵软甜糯。
小桂子二话不说就用纸笔抄下,忙忙地就要领对牌出宫。
郁宛无奈,“不必着急,离下雪还早呢,对了,这回可不许同他们讲价,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再添些也使得。”
她乐意赚富人的钱,却不忍心赚穷苦人家的钱——要是小桂子连这种小本生意都坑,那未免太伤阴骘了。
小桂子一凛,忙俯首应诺。
郁宛笑道:“你是我宫里的人,一言一行都牵着永和宫颜面,适可而止就是了。放心,赏钱自有你的一份,不会教你吃亏的。”
小桂子眸中泪光点点,“多谢主子。”
*
休整一夜后,次早郁宛便更衣梳妆前往翊坤宫请安。
算起来她已很少参加这种大型的集会了,秋狝回来,那拉氏因着十三阿哥新丧,心绪不佳便免了晨昏定省,没多久郁宛又被乾隆抓着前往南苑——等于宫中嫔妃很少有能见到她的机会。
这回一进去便嗅到明显的火药味。
因天气愈发寒冷,嫔妃们无不换上厚厚的冬装,既显不出身材,便只能在花色上做文章,放眼望去莫不是大红大紫,翠绕珠围,又熏得香气馥郁,生生将翊坤宫变作春日的御花园。
而那拉氏似乎也走出心魔,褪去素净,换了家常些的温婉妆扮。
郁宛上前见了礼,便乖乖到自个儿的座位坐下,挨着庆嫔下首。
庆嫔有心想问问她那麋鹿是否真如传闻中神异,能否听懂人语,奈何纯贵妃先开口,“多贵人今日依旧起迟了,莫非还是伺候圣驾的缘故?”
她看敬事房的记档,皇帝并未宿在永和宫中。
郁宛隔着老远都能闻见纯贵妃身上药味,心想这位娘娘真是殚精竭虑,都生病了还不忘消停——看来太医院开的安神药分量不重。
她谦卑地起身,“臣妾误了请安,实属粗心大意,还望皇后娘娘赐罪。”
那拉氏平静道:“免了吧,你舟车劳顿,本宫本应许你多休息些时,昨儿偏忘了让容嬷嬷过去传话,难为你还记着规矩,这已十分可贵。”
郁宛便道:“娘娘宽宏。”
松了口气坐下,方才絮絮同庆嫔讲起南苑见闻——当然只限于白天,晚上那就不可描述了。
纯贵妃却是不依不饶,“多贵人在宫中资历不过泛泛,怎的就能越过一众位份远高于你的姊妹,单独侍奉御前?”
言下之意,很有狐媚惑主的嫌疑。
郁宛听得不耐烦,好不容易舒妃消停了些,这会子贵妃又冒出来了,就因为秋狝途中她多夸了五阿哥两句,纯贵妃就百般记恨,有这样小心眼的人么?
她含笑望着对面,“那依娘娘之见,陛下该带谁去呢?”
皇上也不是没问过各宫,是纯贵妃自己要养病去不得,难不成李玉强行将她推上车?路上死了都没处埋呢。
纯贵妃当然听不见郁宛的心声,可她辨得出这女子眼中的恶意,自然不快,遂望着座上冷笑,“六月进宫的可不止多贵人你一个,郭常在伊常在与你一般皆是蒙古来的,理应交好,怎的你只顾自己邀宠,却把昔日的姊妹浑忘了?”
郁宛:……
她居然有两个妹妹,她自己都不知道,纯贵妃倒是会按头。
不就是想暗示郭常在伊常在失势都是她搞的鬼么?郁宛含笑道:“娘娘这样仁善,大可以到皇上跟前求情去,嫔妾想娘娘伴驾多年,皇上不会不顾及您的面子。”
伊常在养伤,郭常在被禁足,官方给的理由都是生病,所以,纯贵妃若有本事,就尽管去试试罢,看皇帝肯不肯放她俩出来。
纯贵妃被这话一噎,脸上勃然变色,多贵人竟敢讥讽自个儿?
待要再说,那拉氏已沉声道:“行了,寒冬腊月,本宫也懒怠见客,都回各宫去罢。”
众妃于是盈盈下拜,“臣妾告退。”
人散之后,那拉氏方皱眉看着单独留下的苏佳氏,“你也真是,跟她一个新宠置什么气,没的失了身份!”
纯贵妃哼道:“您是没见着多贵人秋狝途中那副狐媚德行,成日缠着皇帝,连阿哥们求见都不知避让,还得看她脸色,昔年的慧贤皇贵妃即便再嚣张,也不似她这般粗蛮无礼。”
更令她耿耿于怀的是皇帝对五阿哥明显的偏爱,明明四阿哥猎的野物更多,可偏偏一头麋鹿就把所有人的眼光给占去了,多贵人跟庆嫔还在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帮腔——都认准了她们母子只能任人宰割,这么迫不及待要讨好未来的新君?
她早已过了争宠的年岁,针对多贵人不过是借题发挥——难道她还能指着鼻子去骂皇帝?
那拉氏叹道:“阿哥们还小呢,一个个的才刚成家,你又何必如此着急?”
纯贵妃流下眼泪,“皇后娘娘,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的永璋是不中用了,陛下金口玉言断了他的指望,可永瑢怎么办?难道因他哥哥的连累,连个郡王都做不成,只能封贝勒?若是十二阿哥登基,臣妾自然是不慌的,可若陛下选中的是五阿哥,那臣妾母子当真没条活路了。”
那拉氏劝道:“愉妃倒不是这等人,且终究是些没影儿的事,本宫看你太过杞人忧天。”
纯贵妃抚着衣襟上的描金芍药,怔怔道:“我不是为自个儿,是实在让万岁爷给吓怕了。”
当初孝贤皇后的丧仪上,大阿哥永璜跟她的永璋同被乾隆斥责,何其冷酷。大阿哥是个心气怯弱的,回去后就被吓病了,没多久忧惧而终,她的永璋险险捡回一条命,可谁能保证皇帝不会再发作?
这宫里的皇阿哥们,看似风光满面,一个个却是把脑袋悬在刀尖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人头落地了。
纯贵妃无法不慌张。
那拉氏跟她皆是从潜邸里出来,好歹有些相伴之谊,早些年眼看着她战战兢兢在高贵妃手底下过日子,好容易生了两个皇子,以为熬出了头,哪知仍是泡影——她很能体谅纯贵妃的苦衷,可也更不忍见她如今面目,当初那个如珍珠般明媚鲜活的江南女子,到底还是一点点磨成了鱼目。
那拉氏叹道:“慈宁宫皇额娘生辰将至,你好生打点着吧,若能哄得太后开怀,回头让她老人家给永璋求个恩典,也省得你终日提心吊胆。”
纯贵妃脸上这才好看了些,忙道:“谢皇后。”
等她离去,容嬷嬷便轻轻上前为自家主子揉捏肩膀,“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奴婢瞧贵妃娘娘就是块不开窍的顽石。”
那拉氏苦笑,“只是不忍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好歹给她提个醒儿,看她能悟到几分罢。”
只是医者惯来不自医,她在这里嘲笑贵妃愚蠢,屡屡触犯圣怒,她自己可还不是一样?身为嫡妻,依旧握不住丈夫的心,都是无用之人啊。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