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举着萝卜就要去喂麋鹿, 随即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不够高。
那神兽的脑子似乎也不太好,就不知道低头,眼巴巴看着, 半痴不呆模样, 口中涎水四溢。
也可能是栅栏将它脖子卡住了,难以转弯。
郁宛只能再度向万岁爷求助, “您来帮帮忙呀!”
这会子倒是把伴君如伴虎给忘了, 堂而皇之地差遣起来。
乾隆秉着君子之风不跟她计较,默然上前, “要怎么帮?”
郁宛就叫他把自己给举高高,她看动物园带家长的游客都是这么做的, 毕竟她也是个超龄儿童嘛。
乾隆无法, 只得先扎了个马步, 身量下沉,再双臂使劲将她托举在半空中——以前虽也抱过自家女儿,天地良心, 眼前这位可比和敬和婉她们重多了。
亏得郁宛听不见皇帝吐槽,否则定会柳眉倒竖。
她半靠在皇帝怀中, 双足点着他胸膛,身子则努力向前探去,这下总算够到了, 郁宛欢天喜地, 赶紧把萝卜奉上。
可麋鹿居然傲娇地把头扭过去, 睬都不睬她。
郁宛不肯死心, 两手提着萝卜秧子在它跟前晃了晃——这么好的东西,神兽怎么不懂得欣赏?瞧颜色鲜红欲滴,汁水丰盈, 她自己都想啃一口呢。
可惜麋鹿依旧不领情。
郁宛讪讪道:“看来它是不饿。”
勉强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乾隆却伸手接过,“朕也试试。”
将剖成两半的萝卜摊开在掌心中,哪知麋鹿立刻就过来了,用撑开的鼻孔嗅了嗅,便欢快地大吃起来,非但如此,嘴里还含糊不清吐出些音节,召集它的同伴也来享用。
郁宛惊呆了,连神兽都懂得看人下菜?马屁精!
乾隆这会儿的得意自不消提,嘴上却假惺惺道:“你也别气恼,大约你身上脂粉味道太浓,麋鹿有些戒备。”
郁宛气嘟嘟的鼓着腮帮子,像个膨胀起来的桃子精,为了更好的扮做太监,她连妆都没怎么化,哪来的脂粉味?
可见世风日下,神兽也学会拜高踩低。
看完麋鹿苑,海户就要引贵人们歇息。乾隆却还记得马车上郁宛答应他的事,让李玉吩咐那海户寻间干净屋子,最好是带厨房的,晚膳也不用准备了,他们自己动手。
海户先是一怔,见万岁爷的目光停驻在那“小太监”身上,顿时恍然,万岁爷这是要锻炼女儿呀。虽说公主之尊不必亲自洗手作羹汤,可厨艺总得有些了解,免得让婆家说嘴——德容言功里头也是包括这项的。
便欣然答应下来,虽说皇帝在行宫落脚会更省事,可他也不介意占用自家的屋子,难道李玉公公会少给他赏钱么?
海户亲自收拾出两间向阳的净房,厨房则是带土灶的那种,墙上有些烟熏火燎痕迹,但是也不太腌臜。
他本来还想把老妻送来打下手,哪知皇帝却淡淡道:“不必费事,此处自有人料理,你下去忙罢。”
郁宛心想皇帝真是生来刁钻古怪,自己又没得罪过他,为何抓着不放?
可她也不是能轻易服输的性子,不就是做几道菜嘛,谁瞧不起谁?
正好海户送来一只三斤多的老母鸡,郁宛便当他面现杀了,还提着鸡脚把脚脖子倒挂起来,将鲜鸡血挤在另一支干净的白瓷碗里。
乾隆见她撸起袖管,动作似模似样,好奇道:“怎么还要放血?”
【这位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吧。】郁宛心底轻蔑地哼了一声,面上却没流露出来,“不如此肉会发腥。”
而且凝固的鸡血切成块,又能另外凑一个菜——她准备**血粉丝汤,本来该是用鸭血做的,不过再去杀一只活鸭子也太费事了,且将就吧。
而且鸡血还更嫩呢,就是易碎,不容易定型。
另一边李玉也帮她寻了整块的大猪首来,本来该是让王进保去办的,可他怕王进保没眼力劲,挑的肉不新鲜,少不得辛苦跑一遭,累得汗流浃背的。
郁宛真心实意道:“让您受累了,且坐着喝口茶吧。”
她自己则去将灶中的炉灰捅开,把手臂粗的一根长柴禾按在灶里。亏得前世她奶奶家烧的就这种土灶,虽然多年不见,记忆尚未忘却。
至于靠一根柴怎么烧得皮酥肉嫩,郁宛想了想,应该是高压锅的原理,她记得金瓶梅原书中宋惠莲还用了其他容器固定,一时却想不起来,这荒僻的南苑也不见得有。
郁宛情急生智,让新燕去找那海户弄些不要的旧棉絮,密密匝匝沿缝隙缠在锅盖外头,上边再垫几块实砖,如此一个天然的高压锅便形成了。
乾隆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做菜还是造房子?
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刺,“怎么全是荤菜,就没个素的?”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郁宛翻个白眼,有得吃就不错了好么?她在这里忙得热火朝天,他老人家还有闲工夫挑三拣四。
虽然皇命不可违,但郁宛才不惯着他,望着地上削剩下的萝卜缨子,立刻来了主意,捡起来在水中漂了漂,晃晃悠悠道:“这不就是素菜?您老安心等着用膳罢。”
乾隆很怀疑,这是人吃的么?他看宫里喂猪都不用萝卜叶呢。
不过等四菜一汤端上来,万岁爷就没话说了。闷煮过的猪头肉色泽金红,筷子一戳就烂,让人食指大动;猪耳朵则另外片下来做了个凉拌三丝,酸辣开胃;萝卜炖鸡就不消说了,在宫里也是有名的药膳,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大夫开药方;鸡血粉丝汤则清澈欲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花,半点不觉腻味,一口下去差点烫花舌头。
尤为难得的是最后那道萝卜缨子,居然清甜爽脆,裹着猪头肉滋味堪称一绝。
连素来用膳只用八分饱的乾隆爷这回都难得破了例,中途就没停下筷子,等肚皮鼓鼓的实在肝不动了方才罢休。
他称赏的看着郁宛,“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好耳熟的言语。不过郁宛才不稀罕他的夸奖,万一乾隆尝惯了她的手艺,以后指定要她下厨可怎么好?她才没那个精神,从宫妃到厨娘等于自贬身价。
这样的事有一回就够了。
郁宛便谦虚地道:“臣妾不过是撞大运罢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幸亏他们送来的材料好。”
这个倒是实话,家养的走地鸡跟外头速成的当然不同,肉质就有天壤之别,而且炖猪首的香料跟油酱都是海户家中送来,郁宛只需要看着火候——回头她得问问这本地酱汁是怎么做的,尝着有点像豆瓣酱,却比寻常豆瓣酱更鲜味十足,最好能弄一罐带走钻研。
酒足饭饱后就该准备就寝,眼看着太阳已经下山,郁宛亲自动手铺床叠被,这屋子窄,床更窄,她自个儿躺下,新燕和春泥就只能委屈打地铺了。
好在海户给腾出了两间厢房,另一边当然是给皇帝准备的。
郁宛见他站着不动,无奈道:“让李公公服侍您梳洗吧?厨下备有热水。”
这也是土灶的好处,两口大锅,这头烧菜,那一头靠着灶里的余温就能将水捂热,天然又环保。
她倒是如鱼得水,半点看不出嫌弃来,乾隆本来想作弄她,让她尝尝穷乡僻壤是何滋味,哪知这女子适应良好,他反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得叫李玉备水,来都来了,且忍一宿罢。
这厢郁宛赶走乾隆,便美滋滋地睡起了土炕,那根柴禾烧完猪头还有多的,黑黢黢的大半截,郁宛拿来做了个简易的炭盆,放在炕下,把室中烘得温暖如春。
唯一须注意的是窗户纸得留条细缝,不然有炭气中毒的风险。
郁宛盖上软乎乎的棉被,很快沉入梦乡。
另一头乾隆爷却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李玉为他搬来那海户家中最好的被褥,可乾隆睡着仍跟针扎似的。
炕床也硬得过分,他是人又不是石头,硌上去连骨头都发疼。
焦躁之下,乾隆只得唤来李玉,“去看看多贵人。”
要是她也睡不惯,自己正好以此为借口迁到行宫去。
哪知李玉却回道:“贵人主子睡得香着呢。”
乾隆不信邪,这贪图享受的丫头居然肯委屈将就?
兀自披衣起身,让李玉打着灯笼为他照路,地上新燕发觉,揉了揉眼睛,正要唤人,乾隆示意她噤声。
走近一瞧,只见郁宛肌肤红润,睫毛密合,果然美梦沉酣——但看她嘴唇还时不时翕动,不知梦里是否也在赴宴。
乾隆暗暗好笑,他是打定主意要连夜搬去南苑刚修建的团河行宫,可又不能就这么将美人撇下,想了想,干脆以整幅棉被将郁宛裹起,顺势载到背上去。
李玉忙道:“还是奴才来罢。”
乾隆瞪他,“你怕朕背不动?”
李玉还真担心皇帝闪了老腰,可他嘴上不能说呀,只能讪讪道:“不若先将贵人主子唤醒罢,虽说地方不远,路上起了风倒也凉凉的。”
“不用,让她继续睡罢。”乾隆爱怜地摸了摸多贵人脸庞,难得起了点尊老爱幼之心。
她千里迢迢从蒙古来此,可不就跟个背井离乡的小姑娘一般?自己既有余力,便当护着她些。
李玉:……
那是,跟您比起来,多贵人的确算年轻的。
*
郁宛一梦醒来,天尚未明,只一点幽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可已足够令她看清室内景象。
她不是应该在农户家中么?怎的周遭却家具齐全,纱帘重重,博古架上还摆满了精美别致的瓷器。
连床铺也格外柔软,睡在上头跟在流沙中似的,身子微微下陷,这可不是土炕能具备的功能。
还是她仍在做梦?
直到身侧轻柔的低语令她回神,“你醒了?”
郁宛转过头,便发现乾隆正支颐看着她,脸上睡意全无。
这应该不是发梦。
郁宛迟疑着开口,“万岁爷,您会妖法?”
只有在蒲松龄的聊斋里才能看到这种景象,书生深夜上山,见里头殿宇巍峨,雕梁画栋,哪知一觉醒来亭台楼阁却成了枯草荒坟,是这样没错吧?
乾隆脸色一沉。
郁宛及时改口,“说错了,应该是仙术,您老原来是大罗金仙转世?”
虽然换了措辞,乾隆并未因此高兴,只冷声道:“你再看看。”
郁宛果然左顾右盼,见这屋子比她想象中还要恢弘气派,壁上还有巨大的烛台,黄金为底,就算用法术变出来的,也很了不得了,这个就叫做金屋藏娇吧。
她心内啧啧,【真是个风流的神仙。】
乾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