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半夜睡不着了。
渊如就在窗外花圃下呆坐,雨滴成流,一点点顺着他发梢往下落。她矗立窗边,觉得再冷的心看见如此惨相,也难再闭眼睡过去。
花圃都是掌大小苗,念念目光逡巡,不认为有哪株能被秦渊如举过头顶当一把小伞。
她心里有点急,可还被晚上的行为吓着,一时不知自己配不配再开这个口。
犹豫片刻,想伸手敲敲窗棂示意,秦渊如却突然起了身。他拍拍身后泥土,捋捋打湿的额发,就着花圃边一块石头磕了磕鞋底的淤泥,一副欲走的模样。
念念松口气,却有了些说不清楚的落寞。
正盘算着,秦渊如蓦然去而复返,直愣愣向厢房窗边走来。念念一惊,返回床中已是不及,情急之下身子放低,猫身贴墙,躲在了屋里窗台之下。
秦渊如浇了雨,不知身和心哪个更不爽些,站定窗边也不敢逾矩里望,呼吸不轻,抓着窗棂的手在无意识的发抖。
他长吁了一口气,摸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出来,搁进窗里台上,随后收手,在外侧将窗户紧紧闭起。
秦渊如就在头顶,念念趁他关窗时仰头偷望,一声不敢多吭。今晚的星月光貌似比往常亮些,她看得见少年瘦削的下颌紧紧绷着,面色有些冷,有雨珠蹭过面颊,像是替他在落泪。
念念心里难受,也委屈,眨眨眼,目中忍不住积起一层薄漪。
她知道今晚的事儿怪不得秦渊如,她蓦然接近已是唐突,渊如躲闪不过人之常情,可她就是烦闷。
念念不畏丢了闺秀的矜持,不过上一世渊如滚热的眸子还在思绪之中,她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而如今碰壁,渊如冷漠,两相对比,念念只觉得心伤至深。
她难以接受秦渊如于她,是防备和厌恶。
她气秦渊如,更是气自己上一世眼瞎心盲,拎不清什么是珍惜,还气那一盏备受她珍视的徘徊花灯,被两人挤成了坏品,再看不得。
秦渊如关了窗,半晌没舍得走。他立在外,不言不响。
念念的厢房屋檐有凸出来的一角,正好可以替他遮住大部分落来的雨点儿,他的衣裳虽湿了大半,但麻布比绸缎好的就是,干得快。
少年体热,他发呆的这么一会儿,甚至已经蒸的干了些。
他茫然的虚握了握手,忽地以一种极小的声音快速道:“念念,你睡了吗?”
窗台下鬼祟躲着的寇姑娘:“……”她可以说她睡了吗?
秦渊如顿了顿,嗓音干巴巴的:“都四更天了…你肯定睡了,对吧。”
对,她睡了,完全没有蹲窗根。
“念念,今日……”,秦渊如像是突然被什么捏住了嘴,良久才继续磕绊:“今日,是我的不好,我…我我不敢,我就是个怂包。”
不敢?不敢什么?不敢让她靠的太近?
也是,她的渊如自小就不爱与人亲近,果然是自己太冒失了,还扰的他一宿不眠。
念念的郁结之气已消了大半。
秦渊如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声音依旧很小,出来的话倒是利索多了:“今天那个人也出现了,幸好你还不认识他,不然我真的,真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渊如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应该是戚尚坤吧,念念想着,看来他还挺有谋反人的意识,知道先把最大对手的底细摸清。至于担心自己提早认识戚尚坤,估计是忧心爹与其合作罢。
念念微微点了点头,对未来反王的未雨绸缪表示了一定的肯定。
秦渊如继续:“他不应该这个节点出现在这里的,李霄安的羽翼未丰,近一年里不可能有大动作。”
还知道怀南王的鬼心思,墙根的第一才女有点惊喜,点头的幅度愈大了些。
“我琢磨了一宿,也没算明白戚尚坤此行意欲何为”,秦渊如理不直气壮,听语气颇为应当,“但他肯定不是干正事来的,他不是个好人!”
“傻念念,你不了解他这个人的。”
念念:?
秦渊如编排起人的坏话脸不红气不喘:“他这个人,除了长的人模狗样,别的简直一无是处,嘴欠扣儿门不说,脾气像头犟驴,认死理钻牛角尖,而且还经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其实最爱躲背后说人小话……”
秦渊如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又卡了壳:“…我这可不是说他小话,我都是实话实说,我秦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最最最诚实可靠了。”
念念虚虚捂着嘴,自己也没发觉早弯起了一双灵目。
秦渊如指尖压在透白的窗纸上,从念念的角度来看,刚好可以清晰地看见压出的一点阴影。
他绘了一个似圆非圆的东西,最后收指是个尖儿,他道:“念念,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私心,有坏主意——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的,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对我失望,永远相信我是爱…是不会伤害你的,好吗?”
念念面热耳赤。
秦渊如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见雨小些了,用袖子抹干净外窗台落的雨,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念念偷偷推开一点窗缝,正好看到他落在雨中的一点背影,瘦弱却挺直。
念念心如擂鼓。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西院里逐渐热闹起来,小厨房备好了朝食,有个小丫鬟轻轻扣了念念的门:“大小姐,大小姐,您起了吗?”
念念有些困,迷瞪瞪坐起来,应了一声。
小丫鬟听到响动,知道小姐醒了,便不再打扰,自行做事去了。寇府对下人的规矩不多,但除了冬梅姐和春桃姐,旁人不经召唤,是不得进入两位小姐的厢房的。
两位小姐的日常生活都不太依靠下人,当起寇府的丫鬟绝对是个省心省力的好差事。
念念坐起缓了一会,感觉脑子清晰点了,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回到了昨夜共处了半宿的窗台。
窗台里,正摆着一块半拳大的木制小玩意儿——正是秦渊如冒雨塞进来的东西。
昨日秦渊如走后,念念又与这小玩意儿对视了好些时候。那是秦渊如就地取材,砍了西院里海棠一根不细的树杈,雕磨了上半夜,刻出来的一朵木徘徊花。
花瓣纹理都栩栩如生,念念翻来覆去的看了,在底座上看见三个小小的字,对不起,旁边还刻了一张眼泪汪汪的小狗脸。
真真儿的我见犹怜。
上一世也是这样,渊如想送她些有意义的东西时,总会不经意似的送到她眼皮底下,怕她借珍贵的由头婉拒,又状似毫不在乎。
皆一一被她看穿,渊如仍乐此不疲。
就如那枚共陪了两人赴死的金铃铛,混在一堆成衣之中,她见着了,问是何物,渊如笑而不语,跟着的心腹道,是王爷珍爱之物。
那时的秦渊如笑着摆手,只说是他打了胜仗的纪念物,但与他的气质不相符合,莫不如借花献佛,送了寇姑娘。
而念念觉得一枚金制品,既算不得多珍贵,又是自己喜爱的模样,依言收了。
至于后来,念念想起来,后来她知道了金铃铛的源始,发了疯的想找秦渊如问个明白,但渊如已经死了,甚至坟头的草都有二尺长了。
寇念念揉了揉倏然阵痛的额角。
她本想把这木制小玩意藏进随身的香囊,转念想了想,若是渊如一早醒来看小花儿没了,必然知道自己昨夜不仅没睡,还偷听了墙角,到时羞愤尴尬,又是新的冷战。
念念不想这样,琢磨了下,取了茶壶盖,擦干净了,盖在了小花儿上。
遮风避雨,防尘防潮,一眼醒来,宛若初见。
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
寇清清还没起,厢房外敲门的丫鬟见她来了,急急福身:“大小姐早。”
念念微微颔首,自己推门进了去。
小丫头睡觉不老实,枕头掉在地上,被子仅剩一角盖着肚子,头朝外脚朝里,睡得正香甜。
她先轻唤:“清儿,起床了。”
“……嗯”,小丫头似梦非梦,喃喃呓语,“春桃桃,我再睡一刻,就一刻……”
寇念念微微一笑,蓦然放大了声音:“不好了,不好了!有个姓戚的来找你了!”
“什么?!”寇清清霍然起身,顾不得惺忪,也没看清人,抓起床头的衣裳就往身上套,边套还不忘边嘱咐:“春桃,一会儿我姐问起来,就说我去找赵扉儿温习功课去了,莫不敢说我是躲人去!哎——”
她短打的领口被寇念念攥在了一起,头出不来,胳膊还在袖子里困着,整个像是被揪着耳朵拎起来的兔子。
“清儿,哪来的春桃?”念念好整以暇,问她。
麻布里的小身躯明显僵住,过了一会儿,才传出闷闷且讨好的声音:“念…念姐姐,早上好啊,我正准备起来做功课呢,别别拽我衣领子嘛。”
念念松开,小丫头忙探头出来喘口气,趁这空挡,念念不客气地问她:“说罢,和戚尚坤,怎么认识的?”
小丫头干笑:“戚…戚什么,我不认识哇,听都没听说过的!”
寇念念看她,心中藏了两世的疑惑,在这一刻蓦然寻到了答案。
她柔声道:“清儿,戚将军对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