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与父相处十一年,元若甫十分了解父亲老好人的性子。
可为了这次月度考核,他险些搭上自己的手腕,如今仅凭父亲一句话,就让他放弃好不容易拿到的升班机会,他实在很难从命。
古时不比现代,父是父,子是子,彼此之间再亲近,也有着严苛的等级区别,容不得半点忤逆。
元若甫权衡半日,看着父亲严肃的面色,犹豫好一阵,终是大着胆子问:“儿子可否求一个理由?”
元父皱紧了眉,似乎料到元若甫有此一问,便搬出早想好的腹稿。
“第一,你从小患癫症,恢复不过一个月,偶然一次超常发挥,也比旁人运气好些,学识终究是浅陋。若你从此进入甲子班,与人争锋竞争,必定要露拙,丢了国公府的脸,便是不妥。”
“第二,你身子不好,又心性倔强,入书院一个月,手腕就落下病痛,往后去甲子班,每日课业更重,恐怕坚持不住几日。不如留在相对松散的丙子班,等一年后,再考虑升班。”
“第三,最近你堂哥要参加县试,那你就不要冒头,来争抢气运了。如果影响到堂哥的成绩,难免招人记恨。往后,咱们一家的日子便更难过。”
“如此,为父希望你把眼光放长远些,慢慢来!”
听了这席话,元若甫心里仿佛被塞了团棉花。
他细细琢磨,父亲的谨慎劝解是发自肺腑,真心在为他的将来考虑。
陷入两难,他埋下头,看着面前的银耳羹,眼眶隐隐发酸,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父子俩都沉默,等用完银耳羹,元若甫将碗勺收拾好,顺手带出大书房。
一抬头就见赵氏等在门外。
“聊得如何?”赵氏把碗勺交给丫鬟,又摸摸元若甫的头发。
元若甫望着母亲慈爱的笑颜,低声道:“爹的意思,我都懂,但我……”
“你做不到,对吗?”赵氏帮他补充完整,轻轻叹了一声,转头往大书房的窗口看了眼,“你爹他……最近在接受京官考核。许是在为此事发愁,心情郁闷,说话口气才重了点。”
元若甫微微一怔。
他在书中看过“官员考核”的相关内容,却压根没把六品小官的父亲与这件事关联起来。
记得书中有写,他父亲到最后都只是六品,没有升过官职。
到底是自己疏忽,元若甫敛住心神,问赵氏:“爹为官第几年了?”
赵氏答:“已满九年。”
满九年的京官,的确有一次考满。
像父亲这一类五品以下的,先由六部尚书进行考核,评定出“上中下”三等级,再上报到吏部、督察院复核结果,最后报给官家批准。
其中,上,即称职,可升;中,即平常,可保留;下,即不称职,需降。
从父亲平庸的一生来看,恐怕这回的考满结果,又是个“中”。
元若甫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堂哥的父亲,自己的大伯,正是吏部侍郎。
也就是说,父亲的考满结果,一直在被大伯拿捏着……
父亲不希望他和堂哥争气运,难道担心大伯在考满结果上动手脚,连六品官都做不成?
思绪到此,元若甫不敢深想,愈加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光记得自己往前冲,竟忘了设身处地为父亲着想一二。
这些年,父亲每每熬夜伏案,亦可称得上尽心尽力,但上头有大伯在吏部压制着,才叫父亲看似庸庸碌碌,一直停在六品。
再看回自己身上,和父亲的情况又有什么不同。
他也一样被堂哥各种压制,无法翻身……
但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元若甫沐浴后回房躺下,又将最近的经历从头捋了一遍。
他这回手腕发炎,看似被丙子班繁重的抄书量拖累的。
其实不然,自己一开始拿笔姿势错误,加之操之过急,三日写一万字,才致使了腱鞘炎,这才有了后续的许多麻烦。
如今,他有林苏的指点,不会再误用手腕,就能很好完成丙子班的抄书任务,那他再蹲在原地抱怨,实属不该。
县试考核除了经书相关的填空题,还有一项他至今没接触过的作诗环节。
明日得找几本声律启蒙书看一看。
元若甫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子时才把思路捋清,忙起身下床,敲开了父母的屋门。
元父举着烛台出来,一看来人是他,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
“爹,我想好了,”元若甫不等父亲开口,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答应您,就留在丙子班。”
这话听得元父面色一僵,一双眼眸里似有泪光在闪动。
今日和儿子提出这么沉重的话题,元父原以为要劝上几日,没料到儿子今晚就能转变态度,心里不免涌上一些为人父的惭愧。
若是他自己有能力,定不会让孩子跟着他受这份委屈!
元父垂眸凝着面前的元若甫,看他一脸懂事,再开口时,嗓音不免哽咽。
“爹说过了,科考之事,尽力而为。但如果你真对此事有决心,在丙子班也一样能熬出头。”
又转向身旁的赵氏,叮嘱道:“明日请个大夫来家里,给孩子好好复诊一次。无论今后如何,他的手腕不能留下后遗症!”
而与此同时,堂哥元若显正在白马书院,和陈监院见面。
听说堂弟今日不仅赶上月度考核,还考中第十,元若显气到一刻都坐不住,直接来找陈监院。
书屋内。
陈监院老神在在瞧着元若显,又搬出一套大道理,“咱这书院可是正规官学,又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岂敢在考核中有暗箱操作?”他年近五十岁,须发都花白了,堪比人精,对付一个元若显,游刃有余。
“少给我扯这些!”元若显冷篾地笑着,如平日一样,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陈监院只好苦闷地揣起袖子,“大公子,您是不知道呢,元若甫那小子竟和礼部尚书林家搭上了!若咱们做得太过分,叫元若甫联合林家,把事情宣扬出去,满京城里,谁还敢把孩子送来?书院没了生源,我怕也要走人的……”
元若显噎在一边,没再说话,看似被唬住了。
陈监院又陪笑了一阵,眼见时机差不多,就把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
“其实吧,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元若甫是您同族堂弟,他癫症好了,也有出息了,兴许日后在朝中也能给你踮踮脚,您怎的就一直容不下他呢?”
“他爹一个庶出,我用他垫脚?!”元若显立刻炸了毛。
陈监院抚了抚胡须,不太理解元若显的反应。
教书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还没见过像元若显这样不知变通的。
同族兄弟,没想过帮衬就算了,竟还变着法子打压?
不知元若显脑子里装了几斤米浆……
若非有求于人,陈监院大概率不会和元若显来往,便只劝了最后一句,“你这样针对他,等他朝一日考出来——”
不等话毕,元若显噌地起身,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唰白,急道:“他别想有那一天!!”
言尽于此,陈监院把该提醒的都提醒了,元若显完全没意识到严重性,那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
从前他雾里看花,只听说元家大公子,天纵英才,哪儿哪儿都好。
如今一比较,反倒是三公子元若甫身上那股韧劲儿,更叫他欣赏。
后生可畏,来日可期!
如此一捋,陈监院淡笑着起了身,“大公子明儿还有童试吧?您若没其他吩咐,这便送您回府!”
他走到门边,公事公办地做个了请。
元若显到底还有分寸,没继续任性下去。
不过在离开前,他又对陈监院放下狠话。
“不管用什么法子,不能让他升班!否则,书院翻修之事,你就别指望!”
一夜无眠。
元若甫次日早早起床,在院里诵读了一遍《中庸》,乘着马车来到白马书院。
丙子班门外,他迎面碰上薛钏和另几个同窗。
几人不知在说什么开心事,嬉嬉笑笑的,可一见到元若甫,全部噤了声,看别处的看别处,摸鼻子的摸鼻子,装瞎的装瞎。
唯独薛钏,面不改色的,从元若甫跟前走过去。
前日,二人因为升班,闹出不愉快,整个丙子班都以为今早能围观一场大戏,却见两人相处得意外和谐,实在太不合理了。
于是等元若甫一坐下,林苏便凑来问他:“你和薛钏的事,就这么了了?”
元若甫微微诧异,“我跟他又没仇……有那闲工夫,我多看几页书,不好么?”
林苏却托着下巴,坚持道:“他敢撞坏你的手,来日就敢灭你的口。”
“他不敢。”
元若甫冷静地翻着书,“你现在回头看看,薛钏是不是还站着。”
林苏回头,果然就见薛钏站在书案边,疑惑道:“他这是怎了?”
元若甫回想了下刚才薛钏走路的姿势,淡道:“恐怕昨晚挨了他爹的板子,伤着了才不敢坐。”
“哦?想不到薛家家教这么严!”林苏收回目光,不再关注旁人,一边专心看书,一边随口道:“你知道吗,今日是县试的日子。等明年今日,就轮到咱俩了!对了,咱俩升甲子班的公告散学后张贴,一定要去看!”
元若甫听到甲子班三个字,握笔的手陡然一顿,笔尖在纸上落下一团凌乱的墨。
昨日答应父亲放弃升班,元若甫散学后去找陆夫子说清楚,却发现陈监院也在屋内。
就在他抬手敲门时,忽听陆夫子说,“监院,这回都怪我!我不该意气用事,该多为书院考虑……可那个孩子,真的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