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对于白清宁来说,习以为常。
九幽魔界整日无光,那炼狱火海更是个不见天日的囚牢,甚至于他刚从火海杀到魔尊殿的时候,刀枪剑戟倒无关痛痒,满屋冷光却成了悄然刺痛他的利器,他的眼睛养了好一阵,现在忽明忽暗还是会痛。
在漫长的黑暗中,白清宁反而极快地冷静了下来。
他整个人被贺南初圈在怀里,是个全然禁锢的姿势,一般人通常情况下都会选择闭眼,他也就借此机会大大方方地抬头看着这人。
就在他抬眼的这一瞬间,贺南初左耳廓上的长剑发出了一道冷光。
白清宁:“……”
靠。
他猛地闭上眼,等着那阵刺痛感慢慢消退。
“怎么了?”贺南初察觉到他的动静,手指从他脑后转到额前,摸索着抵住他的前额,“受伤了?”
白清宁:“……没有。”
托你的福,眼睛快瞎了。
贺南初察觉到他话语里夹带的冷气,知道这人还有力气生气,八成就是没事:“这是个传送阵,终点尚不明确。”
那阵痛过去了些,白清宁闭着眼忽然道:“我入门之后,跟你出了两次门。”
“一次被人伏击、险些暗杀,一次进了传送阵、还不知道送去哪。”
“你说,‘跟师尊出去还怕什么麻烦’,还真是麻烦次次不落啊。”
贺南初久久没有动静。
半晌,他轻笑了一声:“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你是真的跟我混熟了,还是真的觉得憋气了?”
白清宁微微睁开了眼,迷蒙中能看到贺南初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没回答。
只是在腹诽——你这个重点抓的真不是一般的偏。
四周渐渐清明起来,白清宁连忙又闭上眼睛,风声从耳畔响起,搂住他腰间的那只手一收,下一刻他脚下就有了实处。
“到了,你……”
“师弟!?”
白清宁还没睁眼,贺南初和宋渝的声音交叠着响起来,一向温柔的女声中带了一丝惊惧,他刚想睁眼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被一只手掌捂住了双眼。
贺南初的声音居然也沉了下来:“别睁开,你眼睛流血了。”
宋渝和沈彦比他们到得早些,刚刚才缓过神,就见贺南初抱着白清宁从那结界里落下,旁的倒也罢了,白清宁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明晃晃挂了两道细细的血痕。
白清宁倒是镇定下来:“没事。”
“没事?”贺南初的手没松开。
他那双眼睛本就被炼狱火海的烈火伤到,那是魔息烧出来的火,病根难以祛除,是以这双眼睛倒应了那句“身娇体弱”,有点儿强光刺激、抑或是一明一暗,就会如此。
白清宁摸索着抓住贺南初的手:“劳烦师尊,替我拿张帕子。”
要不这血痕带出去多吓人呢。
贺南初距离他极近,动作放得很轻,用帕子轻轻擦掉那些血迹,担忧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
“之前可有过这种情况?”
“有,不妨事,我眼睛已经不痛,没有强光就好。”
像是为了证明,他眼睫颤了颤,仿佛即刻就要睁开,贺南初的手一直盖在他的眼帘上,睫毛就扫在掌心处,痒痒的。
“师尊,你可以放手了,当真无事。”
贺南初这才缓缓挪开手。
他目光死死落在白清宁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本就漂亮,染尽人间风流色,只是平时白清宁脸上冷惯了,风流也变成了三尺寒冰,此时此刻眼眶有些泛红,倒添了些缱绻的味道。
白清宁眨了眨,随即也冲宋渝笑了下:“劳师姐担心,我当真无事。”
“还是回去查一查。”贺南初皱了眉,四面看了一圈,“这里是何处?”
“呃……”宋渝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惊慌,“方才沈师兄拿灵符探了一下,这里应当是、应当是……”
贺南初语气有些冷:“应当是什么?”
沈彦拱手道:“弟子不才,若打探不错,这里应当是……东岸门派的地界。”
白清宁暗自运转灵力的指尖一顿。
东岸?!
修真界四大门派——东岸、西岭、南竹、北渊,天南海北各自护住一方,这个传送阵倒是厉害得很,直接从北扔到东。
这说是无意间落的,傻子都不信了吧。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东岸他可有故人。
他想到这处,只见贺南初的眉梢一挑,道:“还有什么别的么?”
“还有,方才那个传送阵是个单向法阵,有去无回的那种。”沈彦又拱了拱手,“弟子就探查到这些。”
很厉害了,短短片刻就能查到这么至关重要的两点,这个沈彦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贺南初转头看过来,白清宁反手一压,又把灵核的封印重重落了回去。
“方才过来一趟便出了这许多波折,若是再用传送阵说不定还要出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舍近求远了,去东岸求医。”
白清宁猛地反握住贺南初搭在他肩头的手:“师尊,我真的没事,从小到大这种情况不知多少次了,就别打扰人家东岸门派了,何必呢?”
宋渝在一旁帮腔道:“不不不,师弟,一双眼睛多么重要,再者而言,万一这只是表面,还有些深层内伤未被发现,那就糟了。掌门说得对,还是求助一下东岸吧,若是医修检查过后说无碍,那我们再回北渊也来得及。”
沈彦也难得搭话:“是,掌门与宋师妹说得对,白师弟,你就莫嫌麻烦了,真的有内伤未愈,那可是大事。”
白清宁:“……”
别的倒也罢了,贺南初看不出来的,别人自然也看不出来,可他最担心的还是那位故人——东岸掌门,廖染青。
那是他的旧识,是他尚未堕魔之时的旧识。
他这种情况,不怕遇到高人,就怕遇到故人。
在他的记忆里,廖染青是个热络性子,每天就喜欢喝酒听曲、笑说要看遍人间风流事,其实他修为很高,甚至一度逼近飞升之境,奈何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他就会停下修炼,转而游历四方去了。
白清宁问过他为什么,那人晃着酒壶摇头晃脑。
“飞升有何好?不问红尘,百世寂寥,倒不如潇洒快意,赏遍人间风光,守护人间千千万万年,功德圆满,便乘风归去罢。”
“……我可不遣风载你。”
“别嘛,临风仙君……啊不是,临风神尊!带带我!带带我!我请你喝酒啊!”
“……”
“小白?”贺南初以为他有哪处不舒服,伸手在他额前搭了下,发现并不热。
白清宁回过神来:“没有,我只是在想以往眼睛受损的时候,都是怎么处理的。”
宋渝支起了耳朵:“怎么处理的?”
“擦了就好了,静静养着便罢,没什么别的事。”白清宁希冀地看着贺南初,“所以……”
“掌门,已经跟北渊和东岸门派都发过传音符,东岸那边说没问题,会派人来接我们,大约一炷香之后便到。”沈彦手中一道金光闪过,他五指一捉,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白清宁一怔:“……这么快?”
沈彦刚正不阿地一点头:“我师从漆墨长老,师尊平时杂事较多,一般有些决断都是我帮师尊做的,是以先帮掌门与师弟打点好了,也可省些心。”
贺南初微微笑起来:“做得好。”
宋渝也笑:“沈师兄当真令人安心。”
白清宁:“……”
我想骂人。
与北渊的崇山峻岭不同,东岸靠海,夜晚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丝潮意,贺南初那道灵符确实很好用,就仿佛给他罩了一层罩子,再燥热潮湿的环境,都扰不到他身上。
沈彦贴心地点了燃火符,免得这荒郊野外的,有个什么事都见不着人影。
白清宁眸中火光明明灭灭,就被一只手遮住了眼帘。
是贺南初靠了过来。
他这几日同贺南初挨得近了些,鼻尖总能萦绕一股玉兰花的香气,那人初见便是从一树玉兰里探出头,跟个玉兰花妖精似的。
贺南初柔声道:“目光发直,是眼睛不舒服,还是单纯在想事情?”
白清宁懒得扯他的手,反正去东岸已成定局:“眼睛不舒服就闭眼了。”
“那你在想什么?”
白清宁没吱声。
他思及廖染青就心里乱得很,按照廖染青的性格,应该找他找了很多很多年,冷不丁一见到,他不觉得廖染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殿扒住他不让走这种事儿……
他思忖了一下,觉得廖染青干得出来。
难办。
贺南初见他不理人,倒也没觉得尴尬,缓缓道:“今天这事儿有点蹊跷。”
“可说呢。”白清宁自然而然地接上。
他心思转得快,藏得好,一门心思两用已经练得轻车熟路,仿佛他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般。
“北渊后山开了个连接东岸的阵法,也不知道是给谁开的。”白清宁转过眸子,一双眼睛清清凉凉的,“贺掌门,这事儿不小。”
贺南初但笑不语。
“别是冲着你来的。”
“谁知道呢,我一个空降掌门,的确很招人记恨。”贺南初眼睛促狭地一眯,“但我跟你打个赌,这个阵不是冲我来的,你赌不赌?”
白清宁拢着袖子看着他:“赌什么?”
“叫我声师父,好么?”
白清宁:“……我真的不觉得师尊与师父,这两个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而且,满门师兄师姐都是叫师尊的。”
“自然不一样的。”贺南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然而然道,“我就当你答应了——既来之则安之,等你彻底好了,就看看摆传送阵的这人到底有什么花招。”
白清宁不得不提醒他:“我已经说了好几遍我没事的。”
“小狐狸说话,听完信一半就行了。”贺南初抬了抬下巴,“哟,来人了。”
东岸弟子说一炷香的时间,还真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天际有仙剑的流光闪过,几个身穿靛蓝色弟子袍的小仙君从空中一跃而下,收剑归鞘,规规矩矩冲他们行了一礼。
贺南初站起来:“几位是?”
“我们是东岸内门弟子,见过北渊贺掌门。”为首的那个面露歉意,“抱歉,来得稍微迟了一些。”
沈彦与宋渝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按道理来说,沈彦将情况讲得很清楚,一门之主遭遇意外出现在东岸地界,怎么说东岸掌门都应该亲自来接,以免横生波折;再者而言,就算掌门不到,也应该带掌门手书来,以此彰显身份,确保无虞。
几个小仙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抵明白了眼前四人的顾虑。
为首那个眼圈骤然红了,恨恨道:“抱歉,最近东岸事情太多,失礼之处,万望海涵。这是内门弟子牌,贺掌门输送灵力便可看到辨真伪的封印,自是做不得假。”
贺南初接了,一面输送灵力一面道:“你们看上去有些狼狈。”
年纪小些的小仙君闻言,似乎再也忍不住,嗷嗷哭起来。
“贺掌门好眼力,我们……我们……”
“我们掌门被捉走了!”
白清宁猝然抬眼,一向沉静如水的眼中惊惧骤起。
廖染青……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