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整,白清宁来到了练习场。
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冷着眼睛看远方,实际内心猛打瞌睡,恨不得就地化出一张床,不用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梦会周公。
他太久没这么早起过了,之前他在炼狱火海里厮杀,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那时候一连许多天都不能睡个安稳觉,之后他杀了褚宵坐镇魔尊殿,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清梦。
贺南初是第一个,果然是敢于挑衅魔尊的人。
白清宁漫不经心地想,等他把临风仙君的仇报完,他回魔界之前势必要公报私仇一把,打着魔尊的旗号把这不着调的北渊掌门人削一顿,反正魔界打修真界,不需要理由。
他正发呆,脚边被人扔了块石头。
他清醒过来,就见齐飞曦扛着重刀走过来,嘴里还叼了根草茎。
“哟,病秧子早起了,小心自己性命,爱惜着些吧。”
白清宁懒得搭理他。
“怎么?我跟你说话听不见?又开始装聋了是吧?觉得自己当成了掌门弟子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怎么练,也就是个——”
“飞曦!”清凉的女声打断了齐飞曦到嘴边的废物,宋渝腰别长剑,长发高束,与昨日一比是另一段风姿。
齐飞曦不屑地撇了撇嘴:“是他不尊重在先……”
“飞曦师兄,我知道我这个弟子位置得来名不正言不顺,且命不久矣,还请你不要再往我伤口上撒盐了。”白清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下看,端的是一副无辜相。
他长得极具迷惑性,那股狠劲儿一收回去,就跟个小可怜儿一样,虽然身量与齐飞曦相仿,但生得清癯,比不得齐飞曦那般宽厚,看起来比齐飞曦小了一圈,更显得弱小无助。
宋渝当时就怒了:“齐飞曦!你离清宁远点儿!别欺负他知道吗?!”
齐飞曦:“师姐,我——”
宋渝已经不听了,往他们之间一横,抬着头看白清宁,温柔道:“没事,有贺掌门在,你会长命百岁的。”
然后她回头瞪了一眼齐飞曦:“再多嘴,你就给我山上山下跑十圈,听明白没有?!”
宋渝不愧是玉泽长老座下优秀弟子,掌握整个北渊门派的赏罚之事,齐飞曦一听,再嚣张的气焰也被浇灭了,只能趁着宋渝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剜了一眼白清宁,灰头土脸的。
白清宁勾了勾唇角,又在宋渝看过来的时候收了回去,瞬间轻咳两声:“多谢师姐。”
齐飞曦:“……”
他觉得他惹到鬼了。
终于打发完齐飞曦,白清宁又靠了回去,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北渊门派的环境在修真界算是数一数二的,云海翻涌,恍若置身仙境,再配上一众小仙君练剑打坐,灵力一闪一闪的,在晨光熹微下极其好看。
九幽魔界的劲敌啊,白清宁默默地想着。
然后他眼睛就被蒙住了。
白清宁:“……”
常年养成的警惕性让他的手指骤然紧绷,但内心的直觉告诉他,这肯定又是敢于在魔尊头上动土的贺某人。
短短一瞬,白清宁觉得自己快把自己搞分裂了。
果然,贺南初手掌一抬,像是很不满意似的:“怎么都不害怕的?”
白清宁看了他一眼:“啊,我好害怕啊。”
贺南初被他的语调逗笑:“你这算是敷衍我吗?”
白清宁收回目光。
我怎么那么闲呢。
“你那个小尾巴呢?”贺南初扫了一圈,“没跟着你?”
“让他回家了。”白清宁拢着十指,“我本来进入北渊就不合规,哪里还能搞特殊,让他走了。”
“难怪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了,过来,送你一样东西。”贺南初将方才遮住他眼睛的东西解开,那是一柄八寸长的折扇,刷地一打,上面用墨色勾勒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水图,鸟雀在上面凌空飞过。
白清宁还没看完,贺南初就“啪”地合上:“送你了。”
“你给我扇子做什么?”
“初见你那晚,看你摇扇子觉得好看,便想着送一把,算是为师的赠礼了。”贺南初勾了勾手指,让他过来,“修真界法器多种多样,我看你也不像是个使得了剑的,那就选扇子吧,轻便。”
白清宁抱着扇子有些怔。
贺南初看了他:“怎么了?”
“没怎么,多谢……”他还没说完,贺南初二指轻轻点了点他。
“比起师尊,我更想听你叫师父。”
白清宁心道有什么区别:“……师尊。”
“差一个字就这么难?”贺南初好笑地看着他,然后摆了摆手,“罢了,坐这儿,我们今天修炼第一课。”
他从白清宁手中抽出还没捂热乎的折扇,只见对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不让我碰你,可毕竟气息在身上走得地方多了,我不得给你讲明白?”他用折扇拍了拍白清宁的脑袋,“坐下,面朝东方,自行调息。”
白清宁被他戳得一躲。
贺南初:“?”
白清宁:“……痒。”
他说这话的时候,耳根难得红了。
其实他身上蛮敏感的,颈侧、耳后、腰侧、脚踝……一堆地方一碰就痒,被贺南初这么一戳一个准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端正坐好了不再解释。
贺南初没动静。
白清宁正想回头问一句,就觉得肩膀上一沉,接着贺南初的吐息就喷洒在他耳畔,他浑身猛地一震,险些坐歪。
贺南初直起身:“看来真的很敏感。”
白清宁:“……”
你是不是找揍?!
要不是他装了个病弱人设,绝对要暴起动手。
贺南初却规矩了:“我知道了,小心些碰你,小狐狸真金贵啊,碰不得吹不得的,有趣。”
他看见白清宁攥在膝上的手,以及随之而来的咳嗽。
真咳嗽。
贺南初用扇骨敲了敲后背——气性还挺大,快要伸爪子挠人了。
晨课结束,白清宁本就没什么要学的,反倒惹了一肚子气,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连看一眼贺南初都欠奉,伸手拱了下算是礼到了,转身就走。
结果被贺南初一把抓住了发梢,扯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贺南初!”
“啧,连师尊都不叫了,没大没小的。”贺南初收了手,“是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今晚晚饭不要吃了,跟我下去。”
白清宁尚有余怒,瞪着他,眼神清晰地传递了三个字——干什么?
“扇子先拿着,还有,北渊门派每天都有人下山巡逻,今晚赶巧是我,原来的陶掌门没有弟子,是以都是一个人去,可我有了你,所以,今晚我和你两个人就搭个伙。”
白清宁右手掐住左手,没出言——并不想。
贺南初走过去,把折扇递在他眼皮子底下:“卖给师父个面子?要不一个有弟子的掌门还孤零零地巡逻,你不觉得有点儿凄惨么?”
白清宁:“……”
“小白。”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称呼改了,”白清宁抽过扇子,“我就跟你去。”
他今天束了一条青色发带,飘然而去的时候,发带从贺南初尚未收回的指尖穿过,冰冰凉凉的。
贺南初指尖轻捻,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啊。”
是夜,华灯初上。
北渊门派地处北方,入夜之后大多很清凉,是以许多白日里躲在家中避暑的老老少少都出了门,小马扎、小扇子一备,三四盏凉茶一灌,七七八八聚在一起纳凉聊天,别提有多惬意。
白清宁靠在半山腰等贺南初,目光所及之处熙熙攘攘、烟火喧闹,灯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头上的兜帽就被人扯下来了。
白清宁:“?”
贺南初手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黑金扇子,正在手里摇得欢:“都给你画符了,大夏天的这么捂,你是真的耐热啊。”
白清宁懒得和他解释,伸手去够兜帽却又被贺南初用扇骨止住胳膊,他只好无奈道:“师尊,我顶着这张脸去巡逻,你不怕引起什么骚乱么?”
这可是前两天刚炸了他们北渊门派招生客栈的一张脸。
“不怕,跟我出去还怕什么麻烦。”贺南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兜帽连着披风一起揪了下来,随手扔进腰间带着的灵囊里,“走。”
白清宁:“……”
他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四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声音,间或还有小孩子举着风车三三两两跑过去,白清宁下意识让了下,不留神靠得离贺南初近了些,他没察觉,目光随着那帮小孩子追随而去。
然后他回过头,发现贺南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清宁被他这目光看得一噎:“……你看什么呢?”
贺南初闻言收了目光:“你很喜欢小孩子?”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热闹。”白清宁想了下,“小时候家里冷清,总羡慕隔壁孩子多的家庭,热热闹闹,兄弟姐妹有很多,过年过节放鞭炮都轮流去点,很好玩。”
“你是独生子?”
“独生子。”
贺南初敛去一丝神色,折扇一合,柔声道:“快到北渊的客栈了,我去看看玉泽,你等我一会儿,就近走走看看,别走远。”
白清宁规规矩矩“哦”了一声,心道还真把我当小孩。
贺南初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揉,这仿佛都成了他下意识动作,白清宁数次反抗未果只能沉默,看着他那身玄色衣裳涌入人海,纵然走了很远,但因着身量高,还是很扎眼。
白清宁眼里的乖顺一点一点褪去。
他想了想,还是把贺南初给他的那柄扇子揣进了怀里,转而掏出被他贴身守着的素扇,缓步走到一旁的小摊上,就像是在闲着无聊随意逛逛。
“公子,来看看,都是纯手工做的,价格也很便宜。”小贩看白清宁打扮得一副很考究的模样,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垂眼翻着几个白清宁目光停留得多的,“这些都——哎?公子?!”
不过就一个低头的功夫,那公子人呢?
白清宁已经闪身到了小巷背后。
执羽一身黑衣从天而降,魔息弄得遮都遮不住,他在修真界憋了太久,终于能恢复正常魔修的打扮,自然撒了欢。
白清宁不耐烦地一打素扇,语气不善道:“我沾上魔息就解释不清了。”
“对不起,尊上,我的疏忽。”执羽抬手封了道符,瞬间翻涌的魔息被收得妥妥帖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茶馆里说书梦烧鸡的小少年。
白清宁这才满意了:“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不太好,那贺南初真的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似的,我这几日在北渊门派四周化成各种模样打探,根本找不到有关他的只字片语。”执羽挠了挠头,“师承何处、来源何处,无人知道。”
这就非常奇怪了。
铁质的扇骨敲在掌心,白清宁长眉蹙起,在眉心几乎拧了个川字。
按道理来说,北渊门派也没道理忽然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当掌门,那帮子长老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还有那前任掌门陶铸……
白清宁冷声道:“之前北渊门派那掌门陶铸去哪了?”
“这个倒是打听过,说是……失踪了。”
失踪?
白清宁更疑惑了:“这么大一个门派掌门失踪,就没有人追查么?”
执羽摇头:“没有。尊上,我斗胆进言,这贺南初实在太诡异了,连带着北渊门派都很奇怪,为了您的安全,要不还是想办法抽身吧。”
他补充道:“之前在北渊大殿,那个贺南初一过来我连站都站不住,他身上有股我连说都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是被他死死压制着,根本没有回手的余地,您——”
“谁?!”
白清宁手腕一翻,素扇露了铁骨打着旋儿骤然飞出,一切发生的太快,执羽都愣了一下,不过一个眨眼,拐角处猝然喷出一股血雾,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素扇染了血飞回白清宁指尖,五指一拢便如利剑归鞘。
执羽立刻追了过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小小声叫了句:“……尊上?”
白清宁望过来,只见执羽拖着一身夜行服的人拐了过来,胸前还戳着一把匕首,腹部是被铁扇划破的一道长长伤痕。
执羽赶紧拽开他的衣服查了个遍,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收拾得很干净,甚至连一丝魂魄残余都没有,唯独体内灵核里还有没能散去的灵力能证明这是个修真界的人。
白清宁拎起那把匕首看了看,上面还有写好的散魂符。
他没下死手,这人的匕首是自己捅的,见形势不好迅速自尽,甚至为了不让自己暴露连散魂符都准备好了,可见这死士有多训练有素。
执羽踌躇道:“这是……”
白清宁垂眸看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冷气:“不能走。”
“尊上?”
“看见没有。”白清宁用折扇点了点他手里的死士,“我说了,露个脸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等着钓鱼就好,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咬钩了。”
执羽担忧道:“可贺南初……”
“你接着查,有消息告诉我,重点找找那陶铸,我怎么不信一门之主还能凭空消失了。”
白清宁将折扇妥帖收回,又把贺南初送他的那柄抽出来:“我得回去了,你……”
他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影子出现在了小巷拐角。
白清宁眉心一跳。
下一刻,他就迅速抓起执羽腰间短匕,在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又把它塞回执羽手心,然后在对方瞪大了眼睛的同时,猛地坐在了地上。
执羽:“???”
贺南初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执羽左手抓着鲜血淋漓的匕首,右手还拎着一个已经气绝身亡的死士,满脸错愕,而白清宁坐在地上捂着左臂伤口,脸色惨白,就连扇子都跌在了地上。
白清宁喘了几声粗气:“好疼。”
贺南初:“……”
执羽:“???”
你刚刚砍人的时候可真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