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个白色屋檐的你看见了吗?那是咱们掌门的住所,掌门特意要求你挨着他住,所以这里呢,就是师弟的房间了。”
负责带路的是玉泽长老的爱徒,名叫宋渝,据说她是北渊门派一枝花,追求者从北渊排到了东岸,模样清丽、性格温婉,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五六月份濛濛细雨的江南。
宋渝回头的时候,白清宁正在出神。
她偏了偏头:“师弟?”
白清宁转过来:“有劳师姐,我都记得了。”
经过一晚上的休整,白清宁也打定了主意,既然对方出招,自己不可能不打就跑,那不是他的风格,反正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报仇,在哪里都没差别,甚至于留在修真界,还能搜罗更多的线索。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到最后魔尊的身份捂不住,他也不相信这修真界还真能有把他按住的人。
宋渝温柔一笑:“那请进吧。”
她伸手一推,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屋子里面清丽雅致,看出来是被人专门细心打点过的,窗户留着一道缝,阳光斜斜投进来,在书案上洒下一缕金灿灿的光芒。
白清宁将手从大氅中抽出来,指尖点在光芒处,丝丝缕缕的暖。
宋渝看他眉宇略有松动,便继续道:“掌门已经收了你为徒,那便是一家人了,门派里有些龃龉,师弟不必在意,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玉泽长老在北渊门派里德高望重,住得也离掌门近。”
白清宁听出她话中善意,心下一转,客气道:“多谢师姐。我知道飞曦师兄不大喜欢我。”
其实哪里是齐飞曦呢,怕是大半个门派都在传他的事。
但总得探探底。
果然,宋渝单手抵了下唇:“飞曦就是那个性子,你不要太在意,悄悄跟你讲一句,其实整个门派上下,也没几个飞曦能放的进眼里的人。”
白清宁奇道:“飞曦师兄很厉害么?”
“之前陶掌门在任的时候,险些就成为掌门弟子了。”宋渝摊了摊手,“说是险些,是因为陶掌门都放出了话说要收他,结果拜师礼未到,他就匆匆辞了掌门之位,飞曦竹篮打水,自然对贺掌门以及新弟子的到来心存怨怼。”
原是如此。
“贺掌门来得如此匆匆?”
“可说呢。”宋渝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兜头往外望了下,那张艳丽如牡丹花一样的脸上骤然浮现一丝窘迫,“哎呀,差点忘了。贺掌门说让你午时前去一趟他房里,他有事找你,其他的事我以后慢慢跟你讲,你快去吧。”
白清宁:“……好。”
修真界七七八八的规矩的确很多,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拜师礼、晨昏定省、早课晚课,这些对于白清宁而言倒不算什么,唯独晨昏定省这一条,他觉得他执行起来可能有些艰难。
毕竟谁愿意跟一个看不透的人天天见面。
白清宁习惯了把所有事情握在自己的手掌心,贺南初这种算是变数中的变数,他握不准,便心下里觉得烦。
但堂堂魔尊能屈能伸,白清宁站在贺南初门前,深呼吸三次压制下内心的燥意,抬手敲了敲门。
当当当——
没有人。
白清宁耐着性子:“……弟子白清宁前来拜见师尊,请开个门?”
没有人应答。
白清宁耐心彻底告罄,伸手一推,屋内整洁如旧,一丝人影都不见。
他拢着大氅站了会儿,心里慢慢冒出了个疑惑——他人不在?不是他让宋渝告诉自己来的吗?人跑哪去了?
他烦贺南初是一回事,但没人的时候在人家屋子里乱转又是另一回事,他退了两步,这就打算走了。
结果一脚刚刚碰上门框,就撞进了一方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瞬间,白清宁浑身警惕性骤然暴起,右手一转,折扇露出了最凶狠的那一侧,已经冒出了个头。
一只手却轻柔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怎么来了又要走?”
是贺南初。
白清宁那点儿警惕性没下去,冷着嗓子道:“你不是不在?”
站在身后的人似乎一愣。
然后他笑起来,长臂一伸就揽住了白清宁手臂,是个完全拢在怀里的姿势。
白清宁:“……你笑什么?”
这姿势怪别扭的,他不习惯自己这么完全掌控在别人手里,下意识挣了下。
“我笑你,明明身体这么不好,说起话来还冷飕飕的,从哪里来的精气神儿放冷气。”贺南初揽着他放到椅子上,他这才看清楚贺南初的打扮。
明明是大上午,这人束了高冠,银色的发冠从墨发中穿过,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与其相得益彰的是他左耳骨上穿着的一枚金色剑型耳饰,此时此刻正在熠熠生光。
他依旧是一身玄服,金线上的滚云纹更多了些,衣领交叠叠到喉咙口,看上去禁欲又端正。
贺南初看他目光发直,伸手敲了下他前额:“看什么呢?”
白清宁捂住被敲过的地方:“……咱们打个商量,你以后别随便碰我,行么?”
“这话怎么说?我是你师父,关爱徒弟算是我分内事。我看那种话本子里不都这么说,师父摸摸徒弟头发、额头,都能让小孩儿开心半天,觉得受到了师父的格外关照。”
白清宁似乎有些无语:“你也说那是‘小孩儿’。”
贺南初“啊”了一声:“有区别?”
当然有,而且区别大了去了!
叫他小孩儿,哪有这么个二十多岁了、拿刀一寸寸把老魔尊捅成肉串子的小孩儿。
白清宁生硬地别开视线:“我今年二十七了。”
贺南初笑:“是,但对于我来说,你是我的小徒弟,人家师父都哄小徒弟的,我只是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师父。”
“那就请‘好师父’尽量和我保持距离,这样就是对我最好的了。”白清宁端起一个看起来就很假的笑容,然后猝然落下,“方才宋渝师姐说你找我,有何事?”
“变脸还挺快。”贺南初耸了耸肩,勾了勾手指,“过来。”
白清宁摸不清他要干什么,只好跟上。
只见贺南初停在了一个硕大的衣柜前,抬手拉开,里面各色各样的衣裳琳琅满目,他指尖划过好几件,然后一停,伸手一抽就是一件雪白色的弟子服,上面还搭了一道金黄色的腰封。
白清宁登时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贺南初抬手往他身上一比:“试试。”
北渊门派的弟子有外门、内门和掌门弟子三种区别,之前他在茶楼里遇到的外门弟子带蓝色腰封,齐飞曦、宋渝这种内门弟子带银白色腰封,掌门弟子他一直没见过,原来是这么一件金灿灿的……
白清宁往后退了一步。
贺南初:“怎么?”
“我可以不穿么?”那个金灿灿的腰封着实突破了他的审美底线。
太亮太扎眼了。
贺南初看了眼:“不好看么?”
白清宁眯了眯眼睛:“你说呢。”
“我觉得还可以。”
那是你审美绝了。白清宁默默地想。
贺南初也不强求,他似乎对北渊门派的所有规则都很不屑一顾,弟子自己想收就收,弟子服白清宁不爱穿也就不穿了,他随手把衣服往一边一扔,然后揉着手腕边走边道。
“让我来想想还有什么要交代你的。”
白清宁把手揣进大氅里:“你是第一次当师尊?就你这样的,是怎么当成修真界四大门派之一的掌门的?”
贺南初身形一顿:“我之前就发现了,你对我收你为徒很不满意啊。怎么,你也和那帮人一样,觉得我是个空降的不靠谱?”
不,你是不是空降的跟我没关系,但第一面的确觉得你不靠谱。
白清宁揣手没说话,似乎是默认。
贺南初笑了下,然后走到他面前,伸手慢条斯理地解他大氅的带子。
白清宁一怔:“你……”
“摘了,我给你看看脉,怎么就虚弱成这样,大夏天还要披着这么厚的大氅。”
他单手握住白清宁苍白的手腕,把他引到桌子前坐着,忽然道:“我之前还真的收过一个。”
白清宁正在暗自封脉,对方骤然出言吓了他一跳:“什么?”
“我说我之前收过一个徒弟。可惜,我不是个称职的师父。”贺南初垂下眼,眼底情绪翻涌,“可能当时我也什么都不懂吧,白白耽误了人家,重来一次,估计他也不会想选我当师父了。”
白清宁心道,这话我信。
他小小地动了下手指:“所以,你徒弟不要你了?”
他本来以为,依着贺南初的性格,绝对会温温柔柔给他撅回来,却不曾想他只是换了手,示意白清宁把另一只搭上来。
“对,不要我了。”
白清宁就哽住了。
他这个人是这样,对方要是逆着他来,他有一万句挖苦的话等着,可一旦示弱顺着他的毛摸,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所以。”贺南初抬眼,撞进白清宁的眼神里,“我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再试试我会不会是一个好师父,小白,靠你了。”
小白两个字让白清宁瞬间破功。
他看了眼贺南初,然后惊天动地咳了个痛快。
“我估计我靠不住。”他缓过来,咳得眼泛泪花,“我太弱了。”
贺南初:“……”
白清宁伪装做得好,贺南初两只手腕把完脉也只能说是从胎里带的弱症,一丝可疑的地方都没有,白清宁功成身退要走的时候,却被贺南初一把扯走了大氅,转而拽过他的手写了道符。
“大夏天的,你不嫌沉么?”贺南初拉过他的手,指尖滑过他泛凉的手心,飞速写完了一张,“这道符能保你邪风不侵,以后不必披着大氅了,寒冬腊月都不会冷到你。”
然后他宽慰似的在他掌心拍了拍:“不必担心,明天早上卯时来我这儿点到,为师教你练功。”
在魔界可以睡到午时起的魔尊本人:“……谢谢你啊。”
“你这小狐狸,总阴阳怪气的。”贺南初拍了他一巴掌,倒也不重,“去吧。”
白清宁转身离开,贺南初就站在门口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贺南初唇角那点浅淡笑意才消失了。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很冷,衬着那一身玄服,不像个仙君,反倒更像个魔头,他下意识转了转左耳骨上的耳饰,反手关门,快步走到屋内衣柜前头,抬手一拂,一道硕大的结界骤然显出,幽凉的冷气飕飕飘出,吹得人汗毛竖立。
贺南初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冷,快步走进结界之中,手掌心一翻便是一簇光,漆黑的结界中唯独有这么一抹光源。
“唔、唔唔——!!!”
黑暗的尽头,有一蓬头垢面的人仿佛已经疯了,要不是四肢都被铁链锁住,他能将自己活活凿死在地上。
贺南初的眸色幽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另一只手渐渐隆起光束,转而变成一道绚丽的长剑。
光芒掠过那人凹陷下去的面颊,若是有一个北渊弟子看见,势必会第一时间认出,那正是他们“骤然退位”的前任掌门陶铸。
“陶掌门,我呢是不相信你真疯了的,还是说,真的要我上狠手段,你才肯说几句正常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