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匍脸上一阵青白,咬牙看了方大海一眼,心中道了一句没用的下等人,面上表情转换成笑脸,上前拱手行礼,笑道:“久仰李义士大名,今日终于能一睹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李三郎正在同那几个壮汉说着苗六娘是他妹子之类的话,见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过来,先是看了他两眼,才道:“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高匍被噎了一下,面色一僵,很快调整回来,又要笑着自我介绍时,苗六娘替他说了。
“这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才子,高中了的秀才,了不得的大人物。”
粗糙的麻绳把苗六娘的手腕磨皮了点皮,她没在意,神色冷静,就像刚刚差点要被绑走的人不是她一样。
小香一被松开,哭着就扑到了苗六娘身上,眼泪鼻涕一大把,苗六娘拍了拍她的肩,也没阻拦她的动作。
听见高匍跟李三郎说话,她心中觉得嘲讽,笑着接过了话头,夸奖一般的替高匍说道。
这话比骂还难听,高匍脸上的神色有些维持不住,勉强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大哥,便是这人来找的我们,说是方财主被人骗了钱,要讨回来。”先前最开始与李三郎打招呼的那壮汉上前,手指着高匍,说道。
高匍脸色白了一点,讪笑道:“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了?”小香恶狠狠的啐道,“你敢说不是你叫着要绑夫人的,你敢说不是?”
“李义士明鉴,在下一介书生,哪里催使得动诸位大哥,是、是方老爷吩咐在下这样做的!都是方老爷主使的!”
见众人都对自己怒目而视,想从李三郎那边得到好脸的高匍登时不敢再多言,连忙推脱道,手连连往后指去。
但他身后哪里还有人。
“方大海呢?”
“启禀夫人,方财主在此。”
李三郎出现的时候,章方就吩咐几个家丁去府门口蹲守了,果然抓到了偷偷摸摸想要趁乱跑掉的方大海,立刻把人五花大绑的捆了来。
方大海满头大汗,面如土色,听见高匍把事儿都推到自己头上,气得脸都涨红了:“呸,还读书人呢,明明是你一直在撺掇我绑苗夫人,我可没想过动苗夫人一根汗毛。”
“方大海你休得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以势欺人,在下不过是迫于无奈才会助纣为虐,现在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希望夫人与李义士,不要与在下一般计较。”
高匍先是横眉竖眼的厉声呵斥了方大海,又转头谦顺的同苗六娘和李三郎说话。
这人两幅面孔,看得苗六娘只想笑,她也没避讳,就这么笑出了声。
“读书人。”她嘲讽的笑道一句。
“妹子,你说,这两人怎么处置?”李三郎最是看不惯这种两幅面孔的人,理也不理高匍,只向苗六娘说话。
众人见高匍的趋炎附势,和方大海现在的狼狈模样,心中纷纷暗喜,胆子大的几个,已经在那里嘲讽起来了。
“读书人,了不得噢。”
“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啦?”
“方老爷,擦干眼睛用人呐。”
嗤笑声不绝于耳,方大海羞愧万分,脑袋都要埋到地下去了,他就不该听高匍的,再来招惹苗六娘,这个女人哪里是他惹得起的。
“送官府,该怎么办怎么办。”苗六娘没有原谅二人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如果是个寻常百姓家,方大海已经得逞了。
这种恶人,没有原谅的必要。
至于高匍,自己要进来掺和,就得做好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
李三郎还怕苗六娘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既往不咎呢,听她这么一说,哈哈一笑,又是一掌拍她肩上:“好,不愧是我李三郎看中的妹子!”
苗六娘笑着看了李三郎一眼,心道她这可怜的肩膀,今天一边挨了一下,痛得均匀,红得对称。
先前那些被请来闹事的壮汉纷纷主动要求要将二人送官查办,李三郎惯是喜欢看热闹,也要去。
方大海瘫倒在地,一脸的灰败,送官,他的恶事岂是今天这一件,完了,彻底完了。
高匍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他,他已经吓得腿脚发软,面无人色,心中惧怕万分,但同时也怨恨万分,苗六娘……他一定会找这个女人算账的。
事情已经了结,苗六娘做东请李三郎用饭,李三郎满口答应,二人约定了时间,李三郎才带着自己叫来的人和那一群壮汉,架着软成泥的方大海、抖如筛糠的高匍,浩浩荡荡的朝官府走去。
人一走,拥挤的大堂立刻空荡了不少,翠儿一扭头,才看见众家丁后面的地上,躺着个人。
她上前一看,正是虞静舒,连忙惊叫道:“姨娘昏倒了!”
已是深夜,苗府却依旧灯火通明,先前的喧闹过去之后,此刻些微的嘲杂声,倒反衬得这夜晚越发的寂静。
虞静舒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床前一个满脸褶皱的大夫,正在屏息给她把脉。
苗六娘站在门口处,正皱着眉问小香话:“你没把她带回后院吗?”
“当时情况那么混乱,奴婢将姨娘交给一个小厮后,就没管了,”小香有些委屈,“奴婢怎么知道那小厮会不管姨娘。”
揉了揉眉头,苗六娘叹口气,说道:“小香,我知道你为我鸣不平,可是这件事跟虞静舒没关系,我打听过了,她不知道苗强已成家。”
“那又怎样,青楼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小香嘟嘟囔囔的道。
苗六娘还想说什么,里面大夫已经收了手,见状,她便连忙走了进去,没再同小香多说。
“大夫,她怎么样了?”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大夫笑呵呵的道,“姨娘这是有喜了啊。”
话音一落,四下皆惊。
这昨天才入府的姨娘,今天就有了身孕,这……这是老爷的吗?
这是下人们听见大夫的话后的第一反应。
苗六娘也是震惊不已,她确认道:“大人,你确定吗?姨娘是昨天才入的门,这才隔了一天,会不会是有什么偏差?”
“夫人有所不知,姨娘的脉搏,和缓从容,圆滑有力(注1),又面色微外,眼皮微肿,乃是阴血骤虚,下聚以养胎(注2),再加以今日气血不足,受惊过度乃至晕倒,是有孕之象,在下人称圣人先手,其中之意,指的便是断症之先,远胜旁人,单说这诊断是否有身孕一样,便是数十年从未出过一错。”
大夫抚须笑道,一一道来自己判断的依据。
苗六娘一句也听不懂,面上狐疑神色没变。
大夫见状,又接着道:“身孕一事,还有一事可断,便是天葵是否准时来临,倘若这月姨娘天葵准时而至,老夫便将诊金十倍偿还,并且砸了这圣人先手的牌子,夫人看如何?”
听大夫这么言之凿凿,苗六娘也没有怀疑的理由了,她笑道:“劳烦大夫大半夜跑一趟了,来人,拿了诊金和药单,送大夫出门。”
她笑着望了小香一眼,小香立刻会意,上前道:“您这边请。”
大夫拱拱手,笑笑呵呵的走了,苗六娘看着大夫的背影,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这两日像是过了两月,大起大落像什么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眼下她姑且信了大夫说的身孕一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蜡烛透过灯罩透出来,柔和的一片光落在虞静舒安静沉睡的面庞之上,为她秀美的容颜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苗六娘坐在床边,没忍住,伸手抚上这秀气的眉,抚平那小小的褶皱。
“啊!”
忽然,虞静舒惊叫一声,猛的睁开了双眼,见是苗六娘,眼中立刻浮起水雾来,直起身子,径直扑向苗六娘,紧紧的抱着她。
“好了,没事了。”苗六娘是真的不会安慰人,她又拍了拍虞静舒的肩膀,别扭的道。
虞静舒呜呜呜的哭着,脸埋在苗六娘颈窝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苗六娘露在外面的肌肤上。
“怎么哭得这么凶,做噩梦了?”想着虞静舒现在是个有孕在身的人,苗六娘忍住了,没把她推开,而是放柔声音问道。
虞静舒的确做了噩梦,不过不是刚刚,是先前。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在青楼里面,老鸨拿鞭子抽打自己,一会儿是在苗府,方大海说苗六娘把她卖了,要动手来扯她的衣领,吓得她身子一抖,立刻惊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卧房里面了,大夫正在同苗六娘说话,说自己有喜了。
怎么会有喜呢?
虞静舒心里疑惑,但她一点异常也没表现出来,兀自抱着苗六娘的腰身,哭得伤心极了,好像要把自从家道没落以后的眼泪,全都哭出来。
“你哭好了没有?”
苗六娘实在是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搂着抱着——熟悉的人也没搂着抱着过,杭云哭的时候也就是靠靠肩膀,哪里像虞静舒这样,整个上半身都靠在自己面前,跟要嵌进来似的。
因为这样的紧贴而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身体每一处的存在,这样的触感也太、太奇怪了,真的是怪异到无法形容。
更怪的是她的心,好像浮在了水里,满满当当的被包围,先前那不可捕捉难以名状的失落,消失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