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和妈妈抱着聊了好久, 晏承书一直无声和其他人对峙着,直到听到背后哭声渐歇,才回过身去。
源源在被拐卖当天就被多次转手, 醒来后一直试图回家, 却被盯得很死,最后又被下了药。
他再次醒来后, 人已经到了小山村, 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环顾四周环境,破旧得可怕。
小孩子鬼机灵, 闷不吭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只是遍地都是贫瘠的土地, 没有他所熟悉的青石板大街,他甚至不敢去敲附近看起来和他身后房子几乎没有区别的房门。
那是极为混乱仓惶的一个晚上, 源源最后在漫山火把的追逐中,从山坡滚落。
再次醒来, 他实现了一个愿望,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了。
源源心智被永远禁锢在六岁,辗转了很多年,懵懵懂懂地寻找爸妈, 运气很好地没有碰到任何天师。直到前不久, 才游荡到火车上,跟着火车里的人,稀里糊涂回到唐镇。
只是他没想到, 唐镇空了。
到处都是熟悉的样子, 但他记得唐镇好多人, 楼下是朵朵家, 还养了一只橘黄色的小猫咪。
朵朵不见了,小猫咪也不见了,就连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他守在家门口,偷偷流眼泪。
妈妈说,走丢了要在原地等妈妈,他在家门口,一定能等到妈妈的吧。
源源勇敢了好久好久,直到楼下传来大人们走来走去的声音。
他偷偷趴在楼梯口看,全是陌生人。
他好害怕啊,妈妈一直没回家,那些陌生人在做什么。
陌生人在楼下走来走去,一直到六楼,源源已经紧张到随时都要跳起来了,这些人却没有上楼,只是停留在第五层。
接着,那些人就消失了,两天没有再出现过。
源源松了口气,继续等妈妈。
谁知道才过去两天,又来了那么多人。源源忍了好久好久,终于忍不住恐惧,在门口小声啜泣,找妈妈。
*
小小早早就被妈妈抱回家了,其他人在看出晏承书没打算多说之后,也散得七七八八。
母子俩拥抱完,晏承书由安栩带着,跟在黄芬身后,亦步亦趋往前走。
祝藜也跟在背后,神色复杂望着晏承书:“什么是祭司?”
他专注研究晏承书面上的魌头面具,试图找到根源:“你究竟是谁?”
祭司两个字,他只在古老传说里听过。
晏承书没搭理他。
原主的手札一直在缓慢完善中,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成果。
在成果出来之前,晏承书无意和主角团多打交道。
按照剧情,拿了通天流珠的祝藜会回到A市,被阎司发现,两人共同走上救世之路。
从第一次占卜就知道,阎司实力强悍,思维敏锐,信奉教条,雷厉风行。如果从祝藜这边探听到什么消息,说不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而晏承书只打算在送经验包的时候和阎司见面,所以……
祝藜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
问出去的问题石沉大海,不论他再说什么,前面的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充耳不闻。
晏承书不说话,他抿着唇,想继续问。只是最后看了看前面和黄芬手拉手的源源,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不再继续,闷着声跟在后面。
安栩始终走在晏承书身边,自始至终没有多分出去一个眼神。
黄芬在路上接了个电话,卑微道歉,请完假,笑着对源源说:“源源想要吃虾吗?妈妈给源源做大虾好不好呀!”
“我们吃炒藕丁吧妈妈!妈妈最喜欢吃炒藕丁!”
十年时间,这对母子互相还记得对方爱吃的东西。
母慈子孝的画面看得祝藜久久出神。
源源那么真实,他只是一抹找家的游魂,爱妈妈、保护妈妈,即便害怕也要挡在妈妈面前,除了身份,他和人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斩杀他?
祝藜曾经一往无前的清明眼神变得越发茫然,重新看向晏承书背影的时候,却恍然发现神秘强大的对方此时也像是萦绕着难以释怀的情绪一般。
是错觉吗?
祝藜脑海里无法构建出一句完整的话。
明明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有烦恼的人。
晏承书没什么烦恼,只是看不透。
有的人生而不养,有的人散尽家财,茫茫十年寻找从不放弃,这个世界真的怪。
思绪简单转了一圈,晏承书始终沉默,却突然感受到红线那头传来温暖喜悦的气息。
……他还在替安栩愁呢,结果人家自己倒是看得很开。
三人终究没有跟着黄芬去她家吃饭,只是晏承书和安栩借她家卫生间将面具重新换成墨镜三件套,才出来去了附近商场。
安栩一开始还以为祝藜是跟着源源在走,毕竟之前那样坚持要带走源源。
倒是没想到,当他们前往商场的时候,祝藜跟着一起来了。
路谁都能走,两人也没多搭理,自顾自往前走着,开启新一轮抽背,看得祝藜满脑子都是问号。
之前在等候区抽背的事他都快忘了,现在又来?祭司?抽背?这合理吗?
到商场里,晏承书让安栩找地方。
祝藜跟在身后,跟着两人一齐步入书店内,一路尾随,眼睁睁看着晏承书走到五金店里,买了一套雕刻刀,接着又去书店收集五三,还有各式各样的教辅资料。
结账的时候,两个人买了偌大几包高考资料,各科目都有。
祝藜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竟然上前帮忙提起两包。
只是在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书一点都不沉。
他晃了一下,应该是有轻身符,但不知道符贴在哪里。
安栩扫了一眼莫名其妙的祝藜,摊开手:“我自己来。”
祝藜没动,二愣子似的,专注当个倔强的拎包小弟。
晏承书也没想到故事线里机智聪慧的祝藜是个这么轴的人,失笑拍了拍安栩的肩膀,领着两人往饭店走。
吃东西的时候,安栩和晏承书都只摘了口罩,帽子和墨镜还死死压在脸上。
祝藜坐在安栩对面,没关注安栩,眼神动不动就往晏承书身上飘。
咔哒一声,安栩放下筷子,目露不善,瞪视祝藜。
祝藜当场把视线收回来,乖巧吃饭,也不多嘴,不知道像个什么,反正很怪。
……
算算时间,黄芬和源源聚得也该差不多了,安栩预备去结账,被祝藜抢先。
三人从商场大包小包出来,又回了黄芬住的地方。
黄芬打开门的时候,或许没想过他们会回来。从之前和谐相处的环境中抽离开之后,她才想起一开始祝藜一开始就说过要带走源源,当场就有些紧张,手下意识扶着门,眼神戒备,没有让人进来。
哪怕是源源信任的晏承书,她也不敢冒险,直视眼神有些躲闪。
晏承书像是没有察觉到现场尴尬氛围一样,立在最前面,墨镜直视黄芬:“想抓到当初拐走源源的人吗?”
黄芬游移的视线聚合,看着晏承书,眼睛又有发红的趋势,泣声从牙缝里传出来:“想,做梦都想……”
晏承书:“那让我和源源聊聊吧。”
说到要见源源,黄芬重新紧张起来,拉着门,惴惴不安地看着晏承书,语气哀求:“不要带走源源……”
晏承书:“孩子的尸骨还在山坡底下被日晒雨淋,你不想找到他吗?”
这句话一出来,黄芬心脏顿时一揪,难过到几乎死去:“我的源源……”
“那我们先聊聊吧。”
晏承书叹息:“让源源先回房间,我们聊聊。”
这次黄芬终于松动了,她朝背后喊着:“源源,你先回房间,不准出来知道吗!”
源源很乖,听妈妈的话,还跟晏承书道歉:“对不起空哥哥,我先听妈妈的话哦!”
晏承书声音带着笑意:“好孩子。”
听到里面哒哒关门的声音,黄芬才终于后退半步,引人进来。
她去厨房倒水,第一次没能跟着登堂入室的祝藜这会儿才有机会打量这间房屋的样子。
房间灯光昏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灯泡一直没换过,偶尔会一闪一闪的。房子小,装潢简陋,不过打理得很干净。家里只有最基础的生活家具,和一台早十年前就淘汰了的大屁股电视机。
厨房那边的灯光稍微明亮一点,祝藜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着黄芬端着水出来……用碗盛的。
大的、小的,碗上还有缺口。
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道:“家里没来过外人,没准备杯子……”
她所有钱都拿去找孩子了,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必需品。
电视机也是为了关注寻人启事才捡来的。
黄芬四十岁不到,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眼角处还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疤。
提起找源源的事,她面上露出的苦笑又酸又涩:“可惜源源爸爸不能看到源源回来了……”
晏承书打断道,“他能看到。”
黄芬倏地抬头,双目瞪圆,下巴颤抖,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源源他爸?你在哪儿?你拉着我好不好?”
眼看黄芬就要失态,晏承书继续道:“不在这儿。”
黄芬热泪盈眶的表情瞬间怔住,人颓丧下来,狠狠将手心盖在脸上,哑着声哭泣:“他能在哪儿啊……”
人世间疾苦众多,黄芬的哭泣还是扎到了祝藜身上。
晏承书将视线移到祝藜那边,本来差点跟着黄芬一起落泪的祝藜心跳骤然加速,紧张,但更多的是迷茫。
晏承书看得祝藜心脏都要飞出来了才继续道:“知道为什么天师有一条规定,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到了该死的时间还停留在世上,所有天师有义务斩杀吗?”
这句话在问祝藜,黄芬却也静了下来。
祝藜这个偷学的半吊子当然不知道。
晏承书冷道:“因为会给活人带来灾难。”
祝藜下意识摇头,黄芬却是猛地一哆嗦,当场就要跪下,声音仓惶:“求求您!二位!不要杀死我的孩子!我是他妈妈,我不在乎灾难……如果源源在家里也会影响其他人,我愿意带着源源回到村里,我爸妈留下的老房子在山上,没有别人,我带他走!他不会影响到别人的!”
晏承书拉住了黄芬:“听我说完。”
黄芬六神无主,看着晏承书,她能感受到晏承书平和的气息,很能让人安心,但她作为一个失而复得的母亲,面对孩子很有可能再次离开的噩耗,实在煎熬。
晏承书的手很凉,他拉了一下,安栩就很自然地上前接过,将黄芬扶起来。
晏承书却不再看向黄芬,而是看着面色难看的祝藜:“亡者阴气重,活人阳火旺。阴气侵蚀阳火,活人精力不济,会出纰漏,导致灾祸。但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相对的,活人也会消耗亡者阴气。”
“他今天能留在家人身边,明天也能,但总有一天,他的阴气会因为人类的阳火冲击而消亡。人类死,或者灵魂死。”
“天师是人类,保护人类。灵魂里没有天师,但有恶鬼,他们会杀死人类……”
晏承书没说完,但祝藜补全了。
——他们会杀死人类,保护灵魂。
在晏承书口中的世界,天师和恶鬼的存在,就仿佛一面镜子里对立面的同一种生物。
他们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区别。
这让祝藜心跳漏了不止半拍。
可亡者,不本来就是身边的人变成的吗?为什么结果是这样?
他想当能让父母骄傲的天师,想斩杀恶鬼,想成为玄学界顶尖的人。
那在镜子另一端,他是什么?
他努力修行,是为了成为什么?
祝藜脸色发白,嘴唇抿紧,怔怔看着晏承书,不敢信那是真的。
对方连天师都不是,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承书这次没有再注视他了,而是指着黄芬眼角那道疤痕:“这应该是你两年前留下的吧。因为前一天夜里着了凉,脑子有些昏沉,但你为了找源源已经请过太多次假,所以觉得自己的事情忍忍就好。那天你去上班,头太晕,在工具间摔倒,眼角正巧撞在转角台上。”
黄芬下意识摸上那道疤:“你怎么知道……”
晏承书叹息:“所以源源爸爸离开了。他知道,他待太久,影响到你了。”
黄芬闷哼一声:“这个糟老头,我又没事……”
黄芬压抑苦楚和思念的声音撞击在祝藜大脑上,将他脑子撞得七零八落。
晏承书随之起身,望向黄芬的方向:“太晚了,我们先回去了。”
黄芬忍着泪正要说话,晏承书摆了摆手:“明天我还会过来,今晚先让源源跟着你。别的事情留到明天吧,我们有一周的时间。”
“我给他的蝴蝶结只能支撑一天,明天见面的时候,我还会再给他一只,在此期间,你们都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