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下起倾盆大雨。
雨水尽数打在了秦兆的身上,将他浑身都淋得湿透了,他看起来很是狼狈,神情却极冷淡。
不知道是恼是忧。
太昭寺路途甚远,虽说是皇家祈福之地,但佛家喜清幽,平日少有人,沈娇若是在那里遇袭,很难有生还的可能。
秦兆却觉得,沈娇能活下来,并且会在太昭寺等着自己。
那般决绝的和离之后,沈娇是否真的会想要再见到自己,他也并不确定。
但他就是来了。
狂风暴雨交杂之下,秦兆赶路的速度也变慢了许多。
稍至半途,天已经黑下来,而眼下,距离沈娇遇袭的消息传来,也过去了一二个时辰。
秦兆忽然停下马,看到面前交战的痕迹。
雨水将血冲散。
但是死的人太多了,血腥味还始终萦绕在鼻尖,无法挥去。
而在那群人正中围着的,已经被大刀砍烂了的轿子,显然就是秦兆今早所看到的,沈娇所乘的那架轿子。
沈娇……真的还活着吗?
秦兆叫马停下,却又迟迟不敢前去查看。
他骑在马上,听暴雨落下声音,如泣如诉,正如他不宁的心绪。
轿子都已经被砍成这副模样了,按理说,沈娇不可能活下来的。
秦兆闭上眼眸,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站在雨中,迟迟不去查看的缘由,就是不想见到那人已死的事实。
过了半晌,秦兆才睁开眼,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着的那个匣子,沉思许久,才从马上下去,挑开了那散落的轿子。
轿子里、没有人,更没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秦兆不知为何,却没有松口气,此时,他方才注意到,被雨水冲散了的血水沿路汇聚成溪流。
他一贯冷静,情绪淡泊,现下却不知道为何,越发不安起来。
秦兆骑着马,沿路而去,却是发现了一具侍卫的尸体。
那侍卫身上所携带着的牌子,秦兆是认得的,是皇太子府上的牌子。
沈娇是从皇太子府上出发,那这人理应是被皇太子派来保护沈娇的,现在这人也死在了不远处,死状凄惨,沈娇,又该如何呢?
秦兆深吸了口气,觉得还不能就此落下判断,还是需要前往太昭寺一问究竟。
若是沈娇在那里,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的期望有些不符实际,也有些自欺欺人。
秦兆骑马连夜赶抄太昭寺,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住持听闻寺前敲钟声,起夜赶来开门。
“秦施主,有何贵干?”
秦兆紧抿着唇,雨水顺着他俊美的面庞滑落,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沈娇,在此吗?”
住持笑道:“在的。沈施主傍晚便到,不过受了伤,镇北侯殿下正与他上药呢。”
那个人还活着。
“我想见他。”秦兆忽然说道,“请住持带路。”
住持露出了一副烦恼的神情,说道:“哎,施主,这、这——”
“镇北侯殿下不让外人见啊!”
秦兆听着,又是一阵沉默,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他心想,自己,已经是外人了么。
……
太昭寺的布置不比皇府,饶是如此,屋内也燃着香熏,烧着暖炉,傍晚时分那场瓢泼大雨打湿石子路面,走路间也会溅起水珠,到了厢房后,即使燃着火炉,也是冷着的。
虞承宣也跟着进入了他的厢房。
屋外守着一众卫兵,人影憧憧,火光摇晃下,那些影子都映照在窗纸上。
沈娇有些累着了,但到底虞承宣在,虽说被那人救了,沈娇还是觉得不妙,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怕了——毕竟他和虞承宣多年未见,所有的记忆只有小时候,被父皇抱着看镇北侯骑马离开京城,驻守边疆。
这么多年过去,现下又生出这么多变化。
现在这番重兵把守的样子,倒叫沈娇有些怕。
不说梦中被人活活烧死的情景,若是生出什么误会,外面那些士兵也能杀了他。
虞承宣却是没有二人多年未见的感觉,他在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望过来看向沈娇。
虞承宣笑说:“娇娇长大了,和我也怪生分了。”
沈娇说道:“镇北侯身份尊贵……我、我又不敢。”
他的声音小小的,如同低声抱怨,叫虞承宣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桌子,说道:“过来,娇娇。”
沈娇一怔,稍后才走过去,他被人揉着脑袋,不由得眯起眼眸,说话好似娇嗔,“我又不是小孩啦。”
虞承宣说道:“娇娇受伤了。”
沈娇确实受伤了,他现下衣衫不整,露出的手臂处有着些许血痕,那是沿路逃跑时被草枝刮出的伤口,现在也未结痂。
虞承宣看起来有些心疼他,说道:“我给你上药。”
沈娇想了想,照做了,他撩/开衣袖,将伤处完全露出。
“这般吗?”
沈娇垂着眼眸,方才的拘谨被虞承宣的打趣消散了些,他看向自己的伤处,自己的黑发也落下来,斜侧发垂落肩侧。
光影交接下,他细长的眼睫扑闪着,投下一圈好看的阴影。
从虞承宣那处看去,沈娇已经长成,不同儿时稚嫩,也越□□亮,在人面前做出这般容易叫人想到别处的念头,道是极易勾起人的妄念。
“镇北侯?”
沈娇轻轻唤他,声音太小,仿佛缠/绵地从唇舌间吐出来不舍的呼唤,回荡在虞承宣的耳畔。
虞承宣直到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微微笑下,说道:“娇娇出落得真漂亮啊。”
那句“漂亮”在他的唇间绕了许久,变得极为低沉,加之他的笑容有些淡,倒是给人一种无端威胁的感觉,若非他生得正直,怕是换个人来说,沈娇就要跑出去。
沈娇看眼他,说道:“说上药,你怎么还不动手?”
沈娇的眼神无辜又单纯,望进虞承宣的眼里,叫虞承宣失神片刻。
过了半晌,直到沈娇伸出手,试探性地按了下虞承宣的手背。
他的手掌猛然被抓住。
虞承宣将他攥成拳头的手掌包在掌心,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沈娇心虚似的移开视线,这才听到虞承宣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听说娇娇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
沈娇闻言一惊,镇北侯常年驻守在边疆,他生病之事小之又小,更何况消息往来不通。
那么他得伤寒之事,虞承宣又是怎么知道的?
沈娇想了片刻,想不通,很快又被伤口处传来的痛意扰乱了思路。
虞承宣拿来一支上好的药膏,边是和沈娇谈心,边是说道:“手拿过来。”
明明沈娇的手掌已经被他抓住了,还要说这等话,好似是故意逗弄。
沈娇说道:“已经在你手里啦。”
虞承宣不心慌,而是笑了笑。
他从药膏里挤出些许药,抹在沈娇手臂上的伤处,一时间那里冰冰凉凉,但却有些刺激,叫沈娇疼得抽气起来。
“疼了?”
沈娇不回答,只是咬着下唇。
虞承宣照旧给沈娇上药。
但确实是疼了,沈娇的眼眶里都打转着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没过多久,沈娇就软软地出声叫“殿下”。
他不是九皇子,知道二人身份悬殊,喊这称谓,就仿佛提醒,也像是某种暗示。
沈娇这才回过神来,重兵把守着他也怕,但是这怕要放在后头,有镇北侯在,顾如霖也不敢在太昭寺里动手。
想到这里,沈娇不由得想,若是上辈子皇叔不是一生驻守在边疆,他怎么会被烧死呢?
上辈子他没有等来皇叔,就很快入狱了,没有人给他带来虞承宣的消息,他也不知道镇北侯做了什么,但是这一世却在太昭寺碰到了快马加鞭赶来的皇叔,又被救下。
虞承宣似乎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这般焦急赶来京城。
虞承宣说道:“嗯?”
沈娇犹豫片刻,另一手也去扯着他的衣袖,仿佛撒娇似的靠在虞承宣的肩膀上,他微微仰着头,问道:“殿下,为何这么着急赶来京城呀?”
虞承宣一怔。
沈娇眼眸里是满心的信任和憧憬。
虞承宣假意咳嗽几声,掩盖住心猿意马,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掌移开。
对于沈娇的这个问题,他却是沉默了许久才回答。
经历过更多风雨的镇北侯在此时难掩地露出失落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做了个梦。”
“梦到若是再晚些赶来……”
虞承宣的语气很是悲哀,“就要见不到娇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