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刚去九殿下府中诊疗过一趟,现下刚回宫,又被陛下带着人请过去,火急火燎地赶往御书房。
陈太医医术精近,识人脸色的水准也不差,一进去御书房,他就感受到里面阴沉沉的气氛。
陛下坐在书桌前,手虽握笔,脸色却是铁青的,显然是被气到了。
陈太医再一看,方才自己还瞧过的九皇子殿下跪在地上,沈娇感染风寒未愈,身体极差,眼下时不时咳嗽几声,听着就叫人怪心疼的。
而太子殿下坐在旁边的座椅上,喝着茶,神色凝重,看起来也是忍住烦躁的模样。
皇上一向疼爱九皇子,太子对九皇子虽有微言,但也是有兄弟之情,今天这般,怕是出了大事。
陈太医赶忙跪下,请安道:“陛下,微臣来迟。”
皇帝挥了挥手,他放下笔,声音不乏怒意,说道:“给朕和娇娇验亲。”
陈太医吞咽了下口水,说道:“这……”这可是皇室隐晦秘事,若是真查出来不是了,陛下认不认九皇子先不说,陈太医肯定是首当其冲要被发配的,若查出来是,他们皆大欢喜,陈太医却也做不了人了。
陈太医打折扣讪笑,说道:“陛下,九殿下和他生母多像啊——”
皇帝皱起眉,他重重地丢下笔,骂道:“废话什么,还不快去!”
“是!”
陈太医赶忙低头跪谢皇恩,他跟着太监总管出去,将太医院拿来的器物搬进御书房里。
等父皇的血已取进金盆中,沈娇这时才抬起头,他的双眸泛红,眼角的红痣也沾上了泪,看起来越发可怜。他跪了许久,连站都有些难以站起来,被宫女扶起来时他头晕乎乎的,踉跄着才走到放着的金盆前。
眼下盆中已经落下一滴血,沈娇抬起手指,身旁的宫女拿来银针,小心而快速地在他的手指腹扎了一下,银针刺穿表皮,一滴鲜血亦是落下去,在盆中打转。
两滴血在金盆中的清水里不断地打转晃动,此时,连皇上都皱起眉,问道:“融了吗?”
陈太医站在金盆旁边,他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盆中打转的血珠,他有些不敢出声。
“朕问你,娇娇是不是我的孩子?”
陈太医不敢回答,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间滴落,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捏住的手心也在出汗,看金盆中两滴血液的样子,分明根本就没有融合在一起的痕迹!
九皇子殿下……并非当今圣上的亲生子嗣。
见陈太医不敢回答,沈娇却叹出口气,他远要平静得多。
沈娇抬起头,说道:“陛下,血液并未相融。我不是您的皇子。”
话说完毕,沈娇跪下,面对着皇帝磕头,他病得极重,跪下去的那刻就眼前发黑,硬撑着才磕完。
“你起来!”皇帝说道,他踱步过来,站定在金盆面前看着,眉头皱得极深。
沈娇勉勉强强地被宫女扶着又站起来,他听见皇帝对着陈太医骂道:“你这水是否叫人动了手脚,去换一盆。”
沈娇出声说道:“陛下,不必了。”
皇帝转过头,看着他。
沈娇轻声说道:“不管换多少盆水,也是一样的结果。”
皇帝正要发话,外边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说道:“陛下,驸马殿下和顾公子到了。”
大燕的皇帝冷哼一声,他一挥衣袖,朝着书桌走去,自己坐下后,才说道:“叫他们进来。”
沈娇听到那两个名字,顿时就恐慌起来,他下意识地站得离门远了些。
秦兆和顾如霖走了进来,向着皇帝请安。
沈娇低垂着眼眸,他很快就感受到秦兆的视线朝着自己看来,那冷淡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顿了片刻,又移开了。
“陛下,”沈娇忽然开口道,“既然结果已出,那——”
他本想开口叫父皇,又将那称呼硬生生忍了回去,现在那已经不是他的父皇了,而是顾如霖的父皇。
沈娇心想到这,忍不住又看了顾如霖一眼,却恰好对上顾如霖看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但是沈娇却无端地感到恐惧,他着急离开,险些连礼数都不顾。
然而,皇帝陛下在这时叫住了沈娇,说道:“娇娇,现在秦兆也在,你不是说要和离吗?”
是的。
沈娇确实说过。
顾如霖的眼中瞬间闪过喜色,却是劝道:“九皇子殿下和秦兄琴瑟和鸣,一对恩爱夫妻,又有何缘由和离?”
顾如霖这话一出,秦兆也是多看了他几眼,不由得微微皱眉。
沈娇说道:“……并非如此。”
沈娇跪下,他已经记不清楚今天他是第几次下跪了,从前他娇惯,父皇也是疼爱他,根本不计较他的礼数问题,但是如今,沈娇只觉得若是跪一跪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便是太值得了。
秦兆忽然说道:“九皇子说并非如此,又有哪些不是?”
秦兆顿了顿,很是认真地说道:“不得在陛下面前胡言。”
虽然先前在酒楼中,听说过秦兆对九皇子的顾虑,但是此时此刻,顾如霖仍以为秦兆会答应和离,但是,秦兆却没有。
他眼中的喜色在听到秦兆这句话说完后,转瞬间消失。一抹恨意出现在顾如霖的眼底,却不是对着秦兆,而是对着沈娇。
若非沈娇掺和,怎会闹出今日这般荒唐的局面。
皇帝眉头又是皱起,他说道:“娇娇,你自己来说。”
沈娇说道:“与秦公子的婚姻本就是我强求……我们并无夫妻之实,亦不恩爱、秦公子对我无意,我也不该纠缠。就此和离,结清恩怨才好。”
听到他说并无夫妻之实时,秦兆的眉头微微挑起,他的唇角压下去,俨然是忍着恼怒的模样。
沈娇竟是连这种谎话都说出来了!
秦兆听他说话间仍是咳嗽着,缓缓开口说道:“九殿下伤寒未愈,此事还是日后商议为好。”
沈娇抬起头,见皇帝陛下似乎有同意秦兆话的意思,他赶忙说道:“陛下,我已经不是、九皇子了。”
皇帝挥手,说道:“你与此事无关。皇子府你照旧住着,至于和离一事——”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就由娇娇自己决定好了。”
沈娇面露喜色,他方要站起来,却感到头脑发昏,眼前一黑,竟是浑身都软了,没了力气,就要摔在地上。
在昏迷前一刻,他听见了周围嘈杂的声音,和父皇焦急的喊声。
以及,有二人朝着他跑来。
是秦兆,还有……
他的皇兄。
……
红纱帐软,屋里燃着药香,侍女们恭候在外侧。
沈娇方醒转,他捂着唇,轻声咳嗽起来,待到好些了,才支撑着床铺想要慢慢坐起来。
然而,虽然他这番动静极小,却还是被人听见,垂下来的红色纱幔一下子被人拉拽开。
沈娇猝不及防地被抱住。
他还是烧得厉害,意识都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自己被抱住,沈娇愣住许久,他抬起头,嘴唇翕动着。
沈娇想要说些什么,例如说叫出面前这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视线还是模糊的,难以聚焦,甚至难以分辨出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认不出来,那么沈娇便想了想,他笑起来,回抱过去,将脑袋埋在对方的颈肩,说道:“秦兆……”
抱住他的人怔住了。
此时,沈娇才听到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娇娇,是我。”
沈娇抬起头,他“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刚刚抱住的是皇兄,而不是秦兆。
秦兆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沉静的目光更像是讽刺。
沈娇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又将脑袋埋进沈琛的肩颈处,他小声地抽泣起来,说道:“我知道不是秦兆的。我……”
沈娇说道:“只有皇兄会这样抱我……”
沈琛听着沈娇说的话,刚才因为这人叫错名字而生起的怒火尚未平息,他冷哼声,说道:“滴血验亲的结果出来了。”
“如你所愿,那个顾如霖才是真正的九皇子。”
沈琛说道:“父皇令人去调查,找来了当年的人,除却剩下的一个被人毒哑的接生婆,其余人都死了。”
沈娇是顾贵妃所生,当年贵妃宠冠后宫,生子时请求顾夫人进宫陪伴,二人同时临盆,陪伴着的太医和婆子数量也不少,孩子生出来了,顾夫人母子平平安安,德妃却是因为难产而亡,留下孩子也是从小娇弱,之后几年那时当值的太医都一个个告老回乡,现在查起来,都是不久就暴毙而亡的。
现在出了沈娇并非皇帝亲子,却与顾夫人有着血缘这事,皇帝龙颜大怒,命人彻查此事,才发现这竟然是早有预谋。
而顾如霖生养在顾家,与沈娇乃是同年出生,顾家也是名门大家,他从小读谋诗书兵法文采斐然,和皇宫中娇养长大、天真得无一所知的九皇子全然不同。
只是当年的人都死得干净了,皇帝想要查也查不明白,最后的办法也只能是命人将顾如霖接进皇宫中暂且住着,又派人去新修皇子府,送去大箱珠宝玉石来补偿,而作为假皇子的沈娇……
沈琛说至此忽然顿住。
沈娇有些着急,虽然先前听到了陛下的安抚,他仍可以去自己的府邸居住,但他却不敢——若是顾夫人再一度找上门来,他岂不是要重蹈覆辙,和梦中一样,被关入大牢,然后死于一场预谋已久的大火中。
沈琛看着他着急的面庞,问道:“娇娇,你又是如何知道,你是被换掉的?”
沈娇想要开口,却记起来这里不止自己和皇兄二人,他转过头,看着秦兆。
秦兆也转过头盯着他,一言不发,并未主动离开,像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的模样。
沈娇咬着下唇,问道:“秦兆,你是来看我的吗?”
秦兆淡淡说道:“不是。”
沈娇扯出笑容,说道:“是。你我已经和离,再者我也并非九皇子了,无需你牵挂。”
秦兆忽然开口说道:“我还并未同意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