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琛的呼吸一时间变得粗重起来,他贴得更近,叫沈娇有些发懵。
只是沈娇刚开口要叫皇兄,就被那一双极具攻击性的凤目盯住,他的皇兄颇为严肃地、一字一顿问道:“你何出此言?”
沈琛说道:“当年你出生、还是个奶团子的时候,乳娘将你抱出来,放到我怀中的。”
沈琛那时也不大,却记得手心里那软软乎得如同棉花的触感,他的皇弟生养在深宫,粉雕玉琢的样子和小时几乎一致,也是娇气得很。
沈娇心想,自己总不可能告诉皇兄,他做了个荒唐的梦,梦里他被验出是假的,还被烧死了。
沈娇支支吾吾了许久,也讲不出话来。
皇兄现在不信又怎样?沈娇心想,过几日,他进宫里,去与父皇说此事,叫人来给自己和顾如霖滴血认亲,到时候——
沈娇的眼眸又渗出泪来,他的视线模糊,当看着皇兄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忽然有些心酸,他转身背对着皇兄,说道:“你不信就不信好了。”
仿佛赌气一般。
沈琛不说话,而是起身了叫太医过来。
沈娇伸出了手,给人把脉,他病得确实严重了,刚才的闹脾气仿佛是回光返照般,强撑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头更是晕乎乎得烧热了,倒是瞧不出刚才硬气地跟皇兄辩驳的样子。
沈琛看他,说道:“你这府里的婢子都是不中用的。就成你这娇气的模样还能让你跑了。”
沈娇的嘴唇翕动着,本想反驳,可他喉咙干哑,只得捂住唇干咳几声,虚弱地说道:“……太子殿下素来厌我骄纵。”
“那也就别来我府邸了。”他说道,“反正你来,也是来奚落我的。”
沈琛眉头微皱,他此时站在床边,忽然开口说道:“你不是如此吗?当初我劝你许久,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去父皇面前跪着,要嫁给秦兆。”
沈娇小声说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皇兄笑得嘲讽,道:“现在要和离,又是因为不喜欢了?你就是被人宠惯了,结亲都可以作为捉弄。”
沈娇则是完全没有领悟他话中未尽的意思,他说得极轻,仿佛没有底气,“我现在还喜欢呀。但是,他还是不喜欢我。”
沈琛一甩衣袖,说道:“和离此事,你定了,就不要再改了。”
沈娇点了点头,他本就没想改,他也想过了,和离之后要怎么做了。
过了许久,太医将煎好了的药递给沈琛,他用白玉勺舀起一些,朝着它吹气,叫药凉下来些后,才送到沈娇嘴边。
沈娇犹豫道:“苦……”
沈琛皱眉,对着太医道:“拿些蜜饯过来。”
沈娇这才张口将药喝下去,喝完药,他又小口吃起拿来的蜜饯。
沈琛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像儿时一样伸手摸了摸沈娇柔软的黑发。
待到口中的苦涩被蜜饯的甜取而代之时,沈娇才开口说道:“我想去见父皇。”
沈琛知道他在想什么,摸着他黑发的手掌忽然停了,说道:“真要去?”
“嗯。”
沈琛看他,也笑不出来,道:“真是被烧坏了脑子。”
……
帘幕被拉开,一个身材高挺、样貌俊秀的青年走进,见隔间里坐着好几人,身上酒气都重。
秦兆的视线一扫而过,他抿着唇,心情看起来极差。
这酒楼隔间中的坐的都是当初同他一起进京赶考的同门兄弟,见秦兆来,都起身招呼他坐下。
秦兆皱了皱眉,问道:“叫我来作何?”
有人开口呵呵笑,拉开幕后的帘子,说道:“秦兄,你不爱这种三教九流之地我们也懂,不过这次您来,也不是卖的我们的面子罢。”
秦兆“嗯”了声,他眉头皱得更深,眉眼间不掩饰内心的厌烦,问道:“如霖在哪?”
那人将帘子露出的缝隙拉得又大些,露出其后一片黑暗的空间,说道:“顾兄在里面等你。”
秦兆抬脚走进去,里面又是藏着一道门,他推开后,有幽幽的烛光被点起。
有人坐在火烛边,巧笑着,说道:“你来了。”
秦兆忽然感到一阵莫测的情绪,他“嗯”了一声,在桌旁坐下,沉闷不语。
顾如霖看出他心情不好,瞧了他许多眼,又笑出来,说道:“秦兄,这是怎的了?”
秦兆想开口,当看到烛光照着的顾如霖的脸庞时,他又忽而止住,他感到喉头有些梗塞,迟迟才说道:“九殿下要与我和离。”
顾如霖眉头一挑,说道:“那不是如你所愿了吗?”
说着,顾如霖握住他的手掌,眼神专注地看向秦兆,说道:“与他和离后,你便自由了。”
秦兆低下头,他看着顾如霖握住自己的手,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另一双手。
另一双白皙光洁的、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久了的手掌,没有常年用笔留下的老茧,细腻嫩滑。
秦兆突然将手抽回来,他摇了摇头,说道:“不。”
顾如霖不由得问道:“为何?”
他说道:“难道秦兄忘了与我的约定了吗?”
秦兆深吸了口气,他说道:“我不会忘记。”
顾如霖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道秦兆说得口是心非,他故作生气的模样,说道:“秦兆,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九殿下了吧?”
秦兆立刻回绝道:“不。”
“绝无可能。”
顾如霖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秦兄成了驸马,就不要我了。”
秦兆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与你的约定,我不曾忘记,亦不会负义。”
秦兆家境清寒,当年进京赶考,盘缠还是由顾如霖的母家出的,秦兆当即便许下承诺,永不背弃顾家。
他也珍重顾如霖这个友人。
但是,秦兆闭上眼,想起来的,却又是另一副景象。
当年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顾如霖难得寻到机会找他喝酒寻欢,当时,秦兆喝醉了,倚着栏杆吹风醒酒,他低头下望,见九皇子一身红衣骑马而来,扬起烟尘无数,马蹄隆隆,震得桃花飘飘洒洒,落在九皇子的身上。
当日九皇子抬头扬眉浅笑的画面,好似眼前景般在秦兆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秦兆想到再后来,就是九皇子在陛下面前一哭二闹闹来的一纸婚约。
忽然,顾如霖站起来,说道:“有人来了,我们出去。”
秦兆跟着顾如霖出去时,正好遇上宫中派来的禁卫军过来,两个身披甲胄的侍卫护着其中的一个太监,那太监用吊着的嗓子说道:
“传顾如霖入宫,滴血验亲。”
圣旨传完,太监又看了眼说道:“驸马爷,您也跟着一起进宫吧。您和那位殿下的婚事,也需要商量下了。”
……
轿子稳稳地行进着。
沈娇坐在这头,临着窗,他悄悄地掀开落下的红帘,看外边的景致;皇兄坐在另一头,看着他。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冻得沈娇忽然一哆嗦,他捂住唇,咳嗽起来。
沈琛皱起眉,他脱下自己外披的大衣,坐过来的同时也给沈娇披上了衣物。
沈琛说道:“你风寒未愈,着急出来见父皇作甚?”
沈娇不答,反倒是抬手要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拂走。
但是这并未成功,沈琛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掌,按在手心,皱眉说道:“不肯对皇兄说话了?”
沈娇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沈琛又问:“娇娇生气了?”他随即听到一声闷闷不乐的回答。
“对。”沈娇说着,转过头,朝着沈琛抿唇微笑,浅浅道,“很快,你就不是我皇兄了。”
若沈娇说得当真,他确实不是皇帝的亲子,那沈琛的确不是他的兄长了。只是沈琛想不出来,沈娇在皇家活了二十余年,也没有收到什么消息,怎么突然间就要闹出这副滴血认亲的事来。
沈琛心想,也不知道沈娇这回是被哪个江湖骗子蒙骗了,若是父皇稍后震怒,他还得护着皇弟些。
沈琛笑道:“你就真不想要我当你皇兄?”
沈娇轻轻“嗯”了声,他有些抱怨地说道:“你从小就爱骂我,说我娇惯。”
沈娇说着,用余光去瞥他皇兄的表情,那人看起来不以为意的样子,怕是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暗自生气,忍不住想要踩皇兄的鞋,但想到他不是皇子,这样做怕是扰了皇室的颜面,待会儿滴血认亲的结果出来了,兄长生气了要将他抄斩怎么办?
沈娇这时似乎忘记了,狸猫换皇子本身就是重罪——尽管当年他懵懂无知,对此事毫无印象。
只是此时,外边已经进了宫中,忽然有阵阵啼哭声传来。
沈娇一时好奇,拉开了帘子探头去看。
轿子走在宫中大道上,四周都围着护卫,那哭声却是从老远传来的,等轿子再走了段路,沈娇才见到是谁在哭。
他从轿里望出去,只见一个老宫女的身影隐没在道旁的竹林间,仿佛是在偷偷烧什么,而走进了听,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哭声,而是吊着嗓子的唱腔,只是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听起来才像是哭声。
沈娇不由得喃喃道:“她在唱什么?”
沈琛转头,骂道:“晦气。别看了。”他说着,就要让轿子外的侍从找人去将那个老侍女乱棍打死。
“皇兄!”
沈琛皱了皱眉,挥手叫侍卫走了。
沈娇侧耳倾听,从那老侍女在唱的词曲里赫然听出换子二字。
陡然间,他好像回忆起来了什么,在梦境中他似乎也见过这个老宫女。
“停下。”沈娇说道,“我要下去看看!”
沈琛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过去,但是沈娇却执意要去,见皇兄不让,他就哭。
还在烧着的人哭起来极为可怜,沈娇生得漂亮,此时也别有一番风情,沈琛自小就见不得他哭,此时也只好说:“真是个不省心的。”
轿子停下,皇兄跟在他身后从轿子上下来。
沈娇小跑着过去,看清了她正在烧着的,是一叠叠纸钱。
沈娇没有打断她的唱词,但是老宫女却停下来,转头看向他,顿时间,那老宫女露出一副恐惧的神色。
她好似看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东西,口中嚷嚷着,“你这个死人怎么会回来!鬼、鬼来了——”
沈琛不悦地皱起眉,他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动手。
沈娇刚想问些什么,跟在沈琛身边的侍卫就一拥而上,将那老宫女拖走到了竹林中。
沈娇转过身,他瞪着沈琛,说道:“皇兄!你——”
沈琛的反应倒是平静,说道:“走。”
沈娇被抓住手带走了,他不时回过头,看向那竹林中,人影未见,但是惨叫声却久久回响。
其实,他还是很想知道,那老宫女说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沈琛的反应,却忽然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心神不宁起来,再次上轿子时,脚下没留神,险些摔了。
恰好沈琛站在他身后,见状立刻抓着他的腰稳住了他的身形。
沈娇上了轿子,忽然觉得皇兄的态度,越发的不对劲起来。
……
轿子停在御书房前,沈琛先下去,在下面递上一只手给沈娇。
沈娇握住皇兄的手,被牵着慢慢地下了轿子。
大燕的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内,两人进去请安,见太子和九皇子来,他似乎颇为惊讶。
父皇身边的太监很快就将热茶拿上,沈娇坐下品了口茶,忽然他就顿住了动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娇娇有什么事找朕?”
沈娇坐在台下,他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柔弱又无辜,他轻轻地将茶杯的盖子合上,又听父皇夸他越长越出彩了。
沈娇“嗯”了声。
沈琛坐在他身边,听出他声中带着的哭腔,随后便握住了他的手。
沈娇一惊,他猛地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道:“父皇。”
“年前您带娇娇去天庙祈福。”沈琛在这时插嘴道,“娇娇还在计较那主持给他的判词呢。”
沈琛一说,皇帝也回想起来,他皱起眉,说道:“娇娇,别往心里去。那僧人不守规矩,打诳语,若非顾忌传统,早该关入监牢。”
沈娇想起来,那个僧人说得是他识人不清,命薄早亡。
现在看来,确实也是对的。
沈琛笑道:“娇娇有我和父皇,命哪算薄?”
沈娇从小体弱,又被当成公主教养着,自然是受到父皇许多喜爱。
他的父皇在此时笑着说道:“我们娇娇自然是要活到百岁。”
沈娇忽然感到鼻子发酸,他怎么可能活到那么久呢?
后来,父皇已经不想他长命了。
沈娇忽然从椅子上站起,他的身形一时间不稳,猛地摔在地上,旁人赶忙要来扶起他,但是沈娇却是不起来,他径直跪下来,面对
着他的父皇。
沈娇哽塞着,说道:“父皇,其实、其实我不是真的九皇子。”
“我不是您的孩子。”沈娇说道,“顾如霖才是。若您不信,可以现场滴血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