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听大伙儿奉承江荟珠培养了这么个好弟子,说以后要好好栽培,争取走上国际大舞台。
沈姜不屑嗤笑。
关江荟珠什么事,一身的本领都是周鸣耀自己辛苦练出来的,江荟珠顶多最近指点过几句吧,怎么能把功劳扔她头上。
周鸣耀心不在焉,许是因为眼盲,他看起来听得格外认真,因为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地方。
晚上回家路上,少年少女一同坐在后座,面对面没一个人说话,安静地可怕。
江荟珠反而成了那个话最多的人。
“快两个月了,拉地简直不像样,零花钱不想要了是吧?”
沈姜咬牙切齿扒住驾驶座的头垫:“我没学好?我没学好你不应该给周鸣耀扣钱吗?为什么扣我的啊?”
坐在她身旁的周鸣耀局促地紧绷身体:“江老师,扣我的钱吧。”
他平时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沈姜大手大脚惯了,从十万到六万再到两万,已经没有可降的地方。
“是谁的问题沈姜你自己心里清楚,以后每个月只有一万,如果还有意见,那就一分钱也别想要。”
“凭什么啊!只有两万了,你又降!我到底要练到什么程度你才能满意?”
“现在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求你认真听话地继续练,等你上了高三,如果小提琴达不到国艺的程度……沈姜,你是知道后果的。”
“那我认真我听话,你别动不动扣我钱啊!”
江荟珠轻飘飘从后视镜递过去一眼:“你知道刚才他们都怎么评价你吗?”
沈姜抓狂:“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是你让我上去拉的!”
沉默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江荟珠不再回话,沈姜气得在车里踢门,没用,换不来她妈一个眼神。
沈姜回到家继续砸东西,看见什么砸什么。
“不满意!不满意!你对我永远不满意!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高兴!”
当初说好了练小提琴是为了考大学,没说一定要考国艺。她那么讨厌小提琴,怎么可能在高三就达到上国艺的程度,这完全就是刁难!完全就是为了打压她而打压她!
王姨吓傻了,这孩子怎么一回来就跟吃了炮仗似地。
江荟珠卸下外套和包包,冷漠换鞋:“她要摔就让她摔,报废的钱从她零花钱里扣,每样都记下来。”
王姨打了个寒噤,为沈姜默哀一分钟:“啊,好的太太。”
沈姜抓狂地停住动作。
沈姜气头上,王姨怕伤及无辜,赶紧让周鸣耀回家,他本来想留下安慰沈姜来着,但又怕开口刺激到她。
算了,还是回家吧。
江荟珠才想起还有个人没回家,扭头又把外套穿上:“等等,我送你吧。”
咚咚咚——身后传来沈姜怒气冲冲跑上楼的声音。
少年急切出声:“江老师……”
周鸣耀望着沈姜离开的方向蹙眉,满脸忧思,江荟珠无所谓道:“别管她,我们走吧。”
路上江荟珠一直拉着周鸣耀说话,前段时间学校里正忙,师徒二人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独好好聊过,这会儿聊起他的家人,他的经历,江荟珠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周鸣耀没什么兴致听着江荟珠絮絮叨叨,脑海里浮现的是沈姜蹲在角落偷偷哭泣的画面。
“江老师,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对沈姜这样苛刻呢?我觉得她的进步已经很大了,她……”
方向盘转动驶入狭窄的巷道,江荟珠出声打断他的话:“鸣耀,我是她的妈妈,我不会害她,我也最了解她。她是什么样的人、适合什么样的教育方法我最清楚,如果你们觉得我的方式有误,那是你们没看见效果。等着吧,她现在才高二,等到了高三再看我有没有做错。”
轻轻叹了口气,周鸣耀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边,江荟珠送周鸣耀回家的时候,沈姜紧赶慢赶给沈国辉打了个电话要零花钱,平时最疼他的爸爸听闻女儿的零花钱被前妻私自降到了一万,心里微微惊讶了半秒,最后吐出来一句:
“这样啊?爸爸也没办法,一定是你哪里做错了,惹了妈妈不高兴,不然她也不会这样。”
沈姜气得要死:“所以,只有考上国艺,我的零花钱才会回来是吗?!”
沈国辉拧着眉把电话拿远,耳朵差点炸了。
干笑两下:“也没那么严格,爸爸觉得,只要你能靠自己的本事考上二本就够了,高了爸爸不为难你。如果能考上二本,就算妈妈不给你钱,爸爸也给,爸爸说到做到,你只要努力就可以了。”
其实有一点沈国辉没告诉她,要是实在考不上好大学,高三过后他也会把女儿送到国外镀镀金。
他们家又不缺钱,没必要死磕国内大学,沈姜周围的叔叔伯伯家的孩子早送国外去了,他就是放不下江荟珠,怕女儿去国外了妈妈一个人在荣市孤独,所以没送。
而且江荟珠也不同意把孩子送走,说她现在还没长大,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容易被骗,沈国辉想了想,觉得在理,遂作罢。
“唉,爸爸心里也不好受啊,但你妈说的对,不心狠逼你一把只会继续堕落!”
沈姜很委屈,委屈到凉风从窗外吹过来,都觉得是在欺负她。
欺负她还不够冷,欺负她一连打了五个喷嚏。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沈姜重重扑进被褥里。
忍,她一忍再忍,等到了大学,她绝对要放飞自我!
……
今晚天色异常黑暗,天空看不见一朵云,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幽暗的巷道内寂静阴森,黑暗仿佛要吞噬一切。
周鸣耀说把他送到博园路的十字交叉口就可以了,江荟珠非要把他送到家门口。
无奈,周鸣耀只能等江荟珠走后,偷偷在楼道里换衣服,好巧不巧,就被刚下班拎着一袋油炸花生米回家的周巡山看见。
“瞎子!你在干什么!”凛冽一声大喝,吓得花坛里休憩的小狗发出嗷叫。
“哪里来的,啊?哪里来的!”
周鸣耀不肯说,挣扎着要掏钥匙进屋,被男人拽着手臂扔到楼梯口,差点滚下楼。,好在他及时抓紧扶手。
“衣裳哪儿来的?刚才那个送你回来的车又是谁的?你他妈在外面干什么勾当?”
周巡山在红木厂当小工,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今天好巧不巧提早下班了十分钟,结果就看见儿子从一辆汽车上下来。
周巡山不懂什么汽车牌子,但他知道那种车头前面带立体图标的车是豪车。
想到儿子傍上了有钱人还装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巴掌呼他脸上,看他还敢不敢跟他老子扯谎!
少年攥紧扶手,青筋如虬,跌倒的时候脚踝扭了一下,膝盖一软,犹如破败的棉絮坠落深渊。
周巡山气急败坏打开门,拽住周鸣耀的衬衫领子往屋里扔。
周鸣耀看不见,几个踉跄摔倒在地,两只手下意识撑着,手腕传来钝钝的痛。
周巡山把他刚换下来的衣服夺走,扔到地上踹了两脚:“你个瞎子,也配穿这么好的衣服?你配吗,配吗?”
“别人给的!看我可怜给的可以吗!”周鸣耀很少发火,这次真的动了怒。
少年那双被怒意染黑的双眼孔鹰隼一般盯住男人,尽管看不见,寒潭般凛冽的眼神却让周巡山莫名发怵。
“谁?谁看你可怜给你买西装?这一套得多少钱?”
西装是什么东西?在周巡山的人生经验里,西装那是有钱人穿的,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衣裳。
周鸣耀这种毫无经济来源的穷学生怎么买得起?
一定是别人给他的!
五年来,这是周巡山第一次正经打量儿子,
穿上西装的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得不再像他的儿子,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少年。
他像清峻的贵公子,像大户人家的豪门少年,他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脑海里闪过的念头让他为之一颤,随后便清醒,肆意伥笑:
“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就不是我周巡山的儿子了?你以为傍上富婆就能摆脱我了?周鸣耀,你是老子生的!你是老子的儿子!想摆脱老子,你还嫩了点!”
是了,他再穿得漂亮,再长得帅气,他永远都是周巡山的儿子,刻在基因里的血脉他永生永世也无法摆脱!
周巡山脸上的笑愈加畅快:“你看看你自己,你就是个瞎子你有资格吗?你有什么资格!”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白炽灯,周鸣耀坐在冰凉的地板,身子斜斜靠在柜边。浅白色的光从他头顶洒下,照得他影子冗长,仿佛沿到黑夜尽头。
这么多年,他闹过怒过反抗过,到头来只是被打得奄奄一息,像条死狗被他毫不怜惜拖拽。
他永远忘不了周巡山的语气,那吃人的眼神不用眼睛看,他已然能想象。
在周巡山面前,他只是一只轻贱的蝼蚁,美丽的皮囊下,只是一副任人摆布的躯壳。
来回好几个深呼吸,周鸣耀终于冷静了下来。
再抬眸时,眸中厉色收敛,眼睫无辜下垂,他又成了那个可怜包周鸣耀。
“老师带我参加活动,衣服是学校公款买的,洗干净明天还要还回去,你给我丢地上弄脏了,一百块钱的押金还怎么退?”
他一板一眼地撒谎。
“什么?”周巡山愣住,迟疑地把西服捡起来,拍了拍灰,“老子一天给你二十块钱,你哪来的一百?”
“前两天买彩票,中了两百。”少年冷漠地说。
周巡山一巴掌扇过去:“有钱你他妈不孝敬你老子,翅膀硬了要飞了?”
周鸣耀歪着头,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他打他,总比起连续不断追问来得好。
周巡山对这个儿子从来都知之甚少,尤其是那场车祸后,简直不闻不问。
他每天会给儿子二十块钱生活费,不是因为良心,是怕他饿死,而这二十块钱有时候还会被他忘记,周鸣耀也不提醒,下次再想起来,也不会补上。
如此,周巡山居然没怀疑儿子为什么不会被饿死,还认为自己二十块钱是不是给多了。
“钱呢!剩下的钱呢?都用完了?说话啊!”
周鸣耀摸索着从旧棉袄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周巡山不满意,继续在他身上搜刮,连新西装的外套都不放过。
最后零零碎碎搜出来五十四,数了二十丢他身上,剩下的都拿走了。
钱拿到了人也打了,周巡山的气也消了。
刚出锅的花生米吩咐周鸣耀给他腾到碗里,最后倒一杯小酒嘬一口,满足地喟叹。
少年沉默地做完一切,走向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