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一大片黑雾,一动不动,好像冻结在天上,朔风呼啸,带来刺骨的疼。
月光将少女凌乱的发丝印在空地上,沈姜拢了拢棉外套,冷意仍旧沿着棉袄空隙侵袭她的身体。
越冷,她的头脑就越清醒。
手里紧紧握住手机,每隔两秒就要打开看一看有没有未接电话。
其实她也有小心思,她在期待,期待江荟珠发现自己不见能打个电话问一问,可是十分钟过去了,谁也没来找她。
她以为江荟珠会把自己介绍给她的朋友们,江荟珠连看也没多看她一眼。
酒店外的大马路川流不息,路灯把人的影子照得冗长。沈姜坐在花坛边,时常有人驻足,打量花坛下的美艳少女。
“沈姜,沈姜?”
周鸣耀?他怎么下来了?
酒店门口排列了一层又一层的低矮台阶,对普通人来说,跨下来就像吃饭一样简单,对周鸣耀来说,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没有盲杖,一点一点挪动着从第一级台阶走到第二阶,第三阶,第四阶,嘴里喊着。
“沈姜,沈姜,你在哪里?”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还是免不得踉跄。
“喂!你下来干什么?”沈姜怕他摔倒,下意识站起来。
外套轻飘飘从她肩上话落,香肩半露,冻得她狠狠打个颤栗,瞬间清醒。
沈姜重新蹲下。
这瞎子,摔了最好,他自己要下来的。
好不容易走到平地,周鸣耀呼出口气,他笑容和煦,开心的样子像找到了丢失多年玩偶。
“我问了好几个服务员,才知道原来你下来了。”
少年寻着她的声音走过去,两手交替挥动,触摸面前的空气。
社会上其实很难见到盲人,周鸣耀的动作引来不少打量。
“神经病,跟下来干嘛,你跟屁虫啊。”好好的不在宴会厅听人吹捧,跑下楼喝西北风?真是有病。
周鸣耀对她的话视若无睹,摸索着位置想坐在比她低一个的台阶。
到底是大意了,一个没注意踢到某个台阶的边缘,踉跄往前栽。
他摔了下来,沈姜火急火燎接住,结果就是两人一同倒进埋汰的花坛。
好在沈姜穿了大棉袄,铺在后背不至于摔得太痛。
但,后面不痛前面痛啊!
由于姿势的缘故,周鸣耀的额头还重重在沈姜胸口撞了一下,两只汹涌的峰峦为之一颤。
nnd!
本来胸就大,这么一撞,直接撞扁了!
面前是周鸣耀放大的俊脸,纯澈而漂亮的眼瞳漾着懊恼又羞赧的微光,白皙的皮肤衬得额头撞痕愈加红艳,显然摔得不轻。
可是,她的胸又不是铁板做的,他为什么会被撞红啊!啊?为什么!
“艹!你谋杀啊!”
自知闯了祸,少年懊恼咬唇,绯红从双颊蔓延到耳尖。
自己还没爬起来就想拉沈姜,结果重新跌进沈姜怀里,柔软的触感与他的侧脸亲密相贴,耳根子瞬间从绯红色变成了血红色,像极了恶毒继母给白雪公主的那颗毒苹果。
沈姜揉揉胸口,好笑又无语:“你的盲杖呢?”
周鸣耀慌手慌脚爬起来,直到在平地站稳,才细声轻语地回:“我不知道被服务员收去了哪里,我没找到他。”
“笨,你不会问吗?总归不会给你扔了。”拍拍身上的碎叶,沈姜不住揉胸。
周鸣耀微垂着脑袋,小声说:“那个服务员好像不在,我没找到他。”
原来是说没找到他,而不是它。
“那你呢,下来做什么?”
风撩过发梢带来清凉的温度,周鸣耀打了个喷嚏转移话题:“这里有点冷。”
“那就上去啊,我又不怕冷。”说罢拢了拢从棉袄里漏出来的一截脖颈,拍拍大棉袄重新坐了下来。
嘶——两下撞得真狠啊,现在还痛。
“我……也不是很怕。”
“嘁——”不怕就不会在西装里塞三件了。
少年摸索着,比方才更谨慎地蹲下来,直到感受到沈姜贴着自己,才松了口气地坐下。
周鸣耀一贴过来,好像自动在沈姜身上罩上了一只无形的屏蔽环,温度都没那么冷了。
斜睨他一眼,忍不住逗他:“喂,这套西装好几万呢,你不怕脏啊?”
“啊?”少年惶恐就要站起来,被沈姜哈哈大笑拉下来,狠狠坐在了她身旁。
“猪,我骗你呢,就几百块钱。”才怪,明明就是上万。
“几百也很贵了。”他平时穿的衣服,上衣加裤子再加鞋子也才一百来块呢。
逗了小瞎子,沈姜心情比方才畅快,唇角微微上扬。
室外气温实在低,才待两三分钟周鸣耀就感觉呼吸不顺畅。
“不开心吗?” 少年声线清冽,不高不低,还带着关心。
“没有,我很开心。”
开心吗?语气听起来就很哀怨。
“江老师可能只是想让你体验紧张感,督促你进步。”寒风中,某男憋了好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沈姜不解风情道:“得了,别替她说话,我知道你们俩是一伙儿的。”
愣了一秒,少年低低笑出声,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江老师说,如果你好好练琴,迟早会恢复你的零花钱,不过她让我别告诉你。”
沈姜翻白眼:“那你告诉我干什么?”
“你……你不是不开心吗?”说出来想让她高兴高兴。
“傻子。”还真没料到这个回答,沈姜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不,我更加不高兴了。”
就算周鸣耀不说,沈姜也知道,她的零花钱本来就会回来,这个傻子,还以为她不知道呢。
周鸣耀懊恼自己好像说错了话,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安慰她。
盛着冷风,沈姜扭头打量周鸣耀的脸,离得近了,她发现他瞳孔是琥珀色的,像玛瑙,睫毛又密又翘,不那么长,轻轻耷下来的时候,看起来无辜又无害。
反正他看不见,她肆无忌惮打量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她还发现他的皮肤巨好,白洁如瓷,一点瑕疵也没有。
“你平时用什么护肤品?”忍不住戳他脸,q弹q弹的,真好戳。
“护肤品?”周鸣耀忍住脸颊的痒意,脑子收回来想了想:“我有一罐大宝,那个算吗?”
夏天不涂,冬天太干燥了才抹一点。
“……”
街外车流鸣笛而过,沈姜不说话时,周鸣耀也沉默。
“是因为我,所以你不高兴吗?”他还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顶着她会再一次生气的巨大压力。
沈姜斟酌着措辞,她知道眼前这位盲少年心思细腻,她早发现了这一点,听到这句问话,还是不由得怔愣。
连周鸣耀都发现了她的异常,为什么作为母亲的江荟珠毫无察觉呢?
“才不……对,就是因为你,周鸣耀,你说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啊,每次看见你,就好想欺负你,不欺负你就手痒,浑身哪那都不对劲。”
她语调高昂,一听就知道在开玩笑。
“那你欺负我吧,如果这样能开心一点的话。”他忍不住嘴角笑意,被沈姜尽收眼底。
沈姜失笑:“好啊,你别还手。”
“不还。”
周鸣耀以为沈姜会打他,没想到“欺负”是指挠他痒痒。
他一个不防,几乎在沈姜的手指触及到他腰侧痒痒肉的一刹那,整个身子跟电流过了一遍似地,软趴趴地倒了下来,蜷着身体躲避她的手。
好在他底盘够稳,身体微微向后仰,很快被沈姜往回拉,轻轻往她怀里撞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这是第三次了——沈姜的胸比刚才更疼。
少年反应过来后,自己都笑了。
“喂!你说不还手的!骗子!”不仅是瞎子还是骗子!
胸痛死了!
“抱歉。”少年唇角止不住上扬,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有孩子气的一面,平时老气横秋,一点活力也没有。
“你还笑!”沈姜气呼呼锤他胸口,锤了没两下便被他拢住。
大手包小手,她那么冰凉那么软,他那么炽热那么宽厚。
沈姜比他更快一步,触电似地抽回手,揉了揉手腕。
故意冷哼:“你倒是风光了,我现在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妈的儿子,拿我反衬你呢是不是?”
她果然还是在意的。
周鸣耀摇头,吞咽了一下喉咙:“不是。”
“哼。”
一码归一码,江荟珠对女儿是苛刻了点,对徒弟确实不错。
周鸣耀这样本事出众的后起之势,迫切需要一个优秀的展示平台,需要资源需要人脉,而这些,江荟珠都有,都能给他。
她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却不是一个好妈妈。
“江老师可能只是觉得你性格比较张扬不羁,希望你学会稳重。”
“又是她跟你说的?”
周鸣耀顿了顿,轻咳:“我猜的,感觉。”
“……靠!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吧?我就是个张扬的女生,是不?”搞半天是为了说这句话呢,啊?
少年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很活泼。”
沈姜:“……”
好像又说错话了,周鸣耀垂头,不敢看她,虽然也看不见。
空气陷入诡异的安静。
沈姜烦躁地撩了把头发,吐息:“算了别说我了,你呢,怎么样,刚才出尽风头了吧。”
周鸣耀摇头,轻声地说:“没什么感觉,毕竟我看不见。”
沈姜失笑:“看不见听得见啊,大家都夸你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可我感觉就那么回事。”他难得说出这种看似“炫耀”的话,有点可爱怎么回事?
沈姜忍不住打趣他:“哦,被夸多了,听腻歪了?啧,饱汉不知饿汉饥哦。”
周鸣耀无奈笑。
却听她又说:“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周鸣耀身体倏然紧绷,手指聚拢捻了捻,都是汗:“找你……”
下一秒,欢快的钢琴乐打断周鸣耀堪堪出口的话,沈姜抬手:“等一下,有电话。”
是江荟珠打来的。
她还算欣喜地接起来,语气尽量保持平淡,但俏皮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她的好心情:“喂 ,找我干什么?”
“鸣耀跟你在一起吗?”
江女士的话让沈姜火热的心宛如凉水浇头。
周鸣耀注意到她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不在,干嘛?”
“没什么,可能去洗手间了吧,我再等会儿。”
“哦。”
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不说话了,他也不说。
沈姜扭头看向周鸣耀,一看就是两分钟。
周鸣耀是瞎子,此刻却清清楚楚感受到来自于沈姜眸中强烈的一抹光。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起身上了楼,速度之快,完全没想要等他。
周鸣耀亦步亦趋跟着,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沈姜看着只想笑,却笑不出来,
而且,怨气也没办法往上身上撒。
他实在是太乖,太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