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深雪捂了捂肚子,是真的饿了。
也是怪了,他最近一饿就饿得特别急,还会觉得心慌头晕,现在根本没力气走回溯雪院。
晚饭就直接摆在了小亭里。
“我,我刚才实在是太困了。”等饭的时候,亓深雪坐起来,试试探探地问,“我睡着的时候……没有说什么不合礼数的梦话吧?”
卫骞问:“比如?”
亓深雪心想,比如东湖画舫上那件事。
“并没有。”卫骞扫过他一眼,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掩了掩衣领,神色复杂地补充一句,“……很乖。”
亓深雪拧眉,乖是个什么鬼形容?
两人没多说。
下人们就鱼贯而入,摆出颜色清新淡雅的四凉八热,主食是宣软香甜的花样面点,汤品是芬芳沁鼻的茉莉花粥。甚至还有专门用来膳前漱口的紫苏熟水,连净手的银盆里,也飘着几朵玫瑰花瓣。
牙雕小筷用沉香熏过一遍后,驱了凉意、染上淡香,才递到亓深雪手上。
这些菜是亓深雪睡着的时候,卫骞告知厨房提前备下的。
他枉做舅舅,根本不知道亓深雪爱吃什么,只能让人照着他往日的喜好来做。
见到饭前这些繁琐流程的时候,卫骞不禁在想,怪不得小外甥身上那么好闻,连吃的、用的、甚至是象牙筷子都是香喷喷的,又雅又精致,恨不得能在豆芽上都雕出花来。
但拿起筷子后,亓深雪就凝固住了。
不知是因为多了卫骞而不自在,还是今天这些菜色确实不对他胃口,又或者是水阁里湿气太重影响他食欲了——亓深雪的筷尖在各盘小菜上转了一圈,最后兴致缺缺地收了回来,只夹了两根软趴趴的菜叶。
“不是说饿了?”卫骞问,“菜不喜欢?”
亓深雪又看了看,饿是真的饿了,菜也是他很喜欢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好像这些精美菜肴都缺了点香味,不太想吃。
他试着又用小银匙舀了一块嫩-嫩的白玉豆腐,刚一入口,就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门口家仆正端一条蒸鱼进来,就听亓深雪拧着眉毛抱怨:“这豆腐好腥……”
“……”家仆看了看清爽滑嫩的豆腐,他都嫌腥,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鲤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端上去。
“是吗?我尝着还好。”卫骞尝了下,又夹了块肚皮上没有刺的鱼肉,沾了沾碟子里浓厚的酱汁,“那尝尝这个,没进门就闻到香味了,多吃鱼可以长身体。”
亓深雪想说我已过了长身体的年纪,而且鱼不是更腥,还是河鲤……他低头嗅了嗅,一顿,又仔细嗅了嗅,然后夹起一小块在舌尖上抿了抿……
奇怪,好像是不腥,还有点鲜。
他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一大块鱼腹肉,后来连小碟里的酱汁都觉得很香,忍不住撕了一块花边小馒头,沾着酱汁尝了尝。
直到一整面的鱼肚都被他吃光了,亓深雪两手捏着筷子,巴巴地等鱼翻面时,注意到持筷的袖口处的护腕皮革,才忽然意识到——是卫骞一直在帮他挑鱼刺。
卫骞道:“好吃吧,这是朔北城农户们自制的黄豆酱,用来烧鱼可以除腥提鲜。没有鱼的时候,直接夹在馒头大饼里,或者拌饭,也很香。”
亓深雪眨了眨眼:“为什么会没有鱼?”
世家小公子养尊处优,鱼对他来说是最寻常不过的一种食材,鲤鱼是最次的,等天气好一点,亓深雪更喜欢江团、鳜鱼、鲈鱼和小银鱼,京城一年四季都有很多种鱼,样样都鲜美无比。
卫骞笑了笑:“过了塘关山要塞,其实就是中原所说的塞北地区了,那你知道朔北城在哪吗?”
亓深雪摇了摇头。
卫骞道:“出塞北,再北上六百里,是朔河,朔北城就在朔河北畔。那里是大片大片的草原。有时候不到十月,整个朔北就开始下雪结冰,一直到来年四五月份,厚厚的冰才会融化。但这时候鱼还要交-配产卵,要等到小鱼苗长大了,朔北人才会开始捕鱼。”
那么远哦。
亓深雪似懂非懂,他问道:“那冬天吃什么呢?吃羊吗?”
不是说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朔北的羊一定很多。
卫骞不禁笑了,羊,那是用来卖的,除非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亦或者家中有战士出征,才舍得杀一只解解馋。
他想了想:“各种腌菜吧,可以存在坛子里放很久都不会坏。还有酱。”他指了指蒸鱼里的酱汁,“蘸鞋底子都好吃。”
“……”亓深雪并不愿想象鞋底子蘸酱是什么味道,但他看着这盘鱼,若有所思。
还在想刚才卫骞的话,思绪就被抱着个大盆进来的云吞给打断了,在亓深雪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咚的一声,沉甸甸地放在了桌子上。
真的是盆,亦或者是把锅都端来了吧……反正,在亓深雪有生之年里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菜碗。
云吞累得呼哧呼哧,将盖子一掀,露出了里面冒尖的炖肉。
或许也不该叫做炖肉,简直就是被肢解的尸块。骨头连着筋肉,还保留着它们生前原本的形状,塞不下的骨头棒子可能比亓深雪的小臂都长。粗暴煮熟的肉,泡在炖得奶白的汤汁里,散发着原始的肉香。
亓深雪看着这一锅肉山,倒吸一口气,捂着鼻子本能退避三舍。
云吞擦了擦汗,道:“少爷,这是您吩咐的……羊腿炖大母鸡。”
“……”亓深雪诧异,“我什么时候吩咐了?”
跟着来的钟副将忙咳嗽了一声,谄媚地递了把切肉的匕首上去:“亓小公子你尝尝,这个可香了!小云管家盯着炖了一下午的。”
亓深雪被强行塞了把匕首进来,他握刀柄,盯着肉山,不知道这东西究竟该从哪下手。
而且,亓深雪并不喜欢羊肉。
羊肉有种膻味,不论怎么做,那种奇怪的味道都不能完全消除,甚至还会在口腔里停留很久。
云吞也忍不住朝钟副将嘀咕:“都说了,我家少爷从不爱吃羊肉……”
“中原羊和草原羊不一样,刚才不是说朔北有大片的草原吗,一望无际。”卫骞出声道,亓深雪随着声音偏头过去看,见他顺势接过匕首去切肉,“朔北人养的牛羊,会赶到草原上放牧,就像是翠绿的毯子上洒满了白色的绒球。一整天,羊就在草原上溜达,吃草,吃到哪里算哪里。”
“草原很大?那羊要是吃得很远呢,它们怎么回来?”亓深雪将胳膊支在了桌子上,托着腮听。
卫骞说:“有狗,专门牧羊的,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狗听见主人吆喝,就会飞奔出去撵羊群回家。这些羊每天会跑很远,吃的草也是新鲜的牧草,所以肉很紧致。”
亓深雪的关注点却不一样,他好奇的是:“狗怎么认识自家的羊?你有这样的狗吗,它只会放羊吗,能不能放猫啊?我们园子里常有一只玳瑁小猫,狗能不能把小猫带回来?”
一连串的质问,把卫骞给问懵了。
“狗,狗它……”这倒是问住卫骞了,他又不是狗,思考了一会,只好含糊说,“可能是不同的羊味道不一样罢,养熟了可能就闻得出来……至于猫,猫可能……和狗不熟。”
大概是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亓深雪满意,他扁了扁嘴,但好在也并没有继续追问“猫和狗为什么不熟”这种致命问题。
卫骞暗暗松了口气,他把肉切好了,叉了一块到碗里,亓深雪看着面前煮得发白、且颤颤巍巍的肉块,满怀期待问道:“所以这是朔北的羊吗?”
“……”自然不是。
朔北的羊,即便能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恐怕也早饿成皮包骨头了。
亓深雪失望了一下。
那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不过卫骞又道:“但是做法和调料都是朔北的。逢年过节,朔北人就会这样煮一锅羊肉,又鲜又嫩,吃完全身都热乎乎的,一整个冬天都不会怕冷。”
听说是朔北独有的烹法,亓深雪才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
膻还是有些膻的,但可能是提前特殊处理过,尚可以接受。他蘸着卫骞递过来的豆酱,果然香味提升了许多,连肉质也觉得比以前吃过的羊肉要鲜美。
“喜欢这酱?我从朔北带来了几罐,让云吞拿回去了。”
亓深雪点点头,再喝一碗加了老母鸡一起炖出来的白汤,一下肚,顿时感觉热流从喉咙涌向了四肢。
连汤带肉吃完一碗,剩下的汤底,还泡了馒头一起嗦了。
泡馒头这种粗野的吃法自然也是卫骞教的,他说,草原儿女都是这样吃,因为冬天干粮会冻得很硬,只有泡着吃才香。汤饼、肉渣和汁水一起,浓浓郁郁地一口咽下去。
亓深雪就在他一句一忽悠的说辞下,吃了个肚儿滚圆,吃完还舔了舔嘴角。
……好撑。
云吞看着被吃了个精光的碗盘,万分错愕,一下子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家小少爷的饭量。
还是卫大将军有办法。
小少爷以前不喜欢的羊肉,都能吃掉这么多。
要是小少爷顿顿都能多吃点,肯定身体也能好很多吧。
卫骞看他又两眼放空,瘫住不动了,就知道他确实是吃饱了,没有作假。
这才抄起匕首,风卷残云地收拾干净剩下的肉块,精致小碟子里亓深雪吃剩下的其他菜,也被他好不浪费地拨到碗里,馒头一夹,几口下肚。
吃完,卫骞偏头扫了他一眼,忙道:“怎么又要睡,这里不能睡。”
天黑了,再睡在临水的亭阁里,容易得风寒。
“……唔?”亓深雪正要往美人榻上爬,闻声停下思考了一会,明明刚才就睡了,他砰砰砰地拍在榻边的茶几上,“我偏要睡!”
云吞帮忙收拾了碗碟,回来撞见这一幕,不好意思道:“我家少爷就是这样的,吃太饱了脑子就不转了,会耍性子。没事的卫将军,我扶少爷回去,煮一杯消食茶喝喝就好了。”
亓深雪很不高兴,一把推开了云吞,坐在美人榻上揉了揉肚子。
云吞从地上爬起来,又见亓深雪又趴到了窗子边上,推开了一扇探着身子往外瞧,外面就是水池,吓得云吞赶紧去拽他衣裳。
“少爷你看什么呢?”
亓深雪眯着眼睛:“玳瑁小猫回来了。”
云吞往外瞧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花花搭搭的小身影从假山石见跑了过去。
第一次见小猫的时候,亓深雪一开始以为是府上哪个下人偷偷养的,后来听说是小野猫,来去自由抓不到,就再也没提过要养它的事了,只是吩咐下人在花园角落里丢上几条小鱼干,叫小猫自己来吃。
小猫不是任何人的小猫,它到处觅食,因为发现这里的鱼干格外多,所以常常一到饭点,就会赏脸过来用饭,吃完一抹小-嘴,就跳房檐跑了。
卫骞走过来,也看见了小猫的身影,很小的一只,在草丛里舔尾巴。亓深雪扭头问:“它吃饱了会去哪?”
“它吃饱了去哪我不知道。”卫骞一躬身,径直把他抱起来了,“我只知道,你吃饱了,该回屋睡觉了。”
亓深雪惊呼一声,就已经落进了他臂弯里。
但因为太撑了,不想思考,加上他怀抱很结实很稳当,亓深雪挣扎了两下就直接放弃,逆来顺受地继续瘫住。
云吞忙收拾了小毯子搭他身上,跟着一起往回走。
经过花园的时候,能隐约听见小猫“咪呜咪呜”的叫声。
亓深雪揭开蒙头的毯子,趴在卫骞肩头往后看,假山花石,层层叠叠挡住了小猫的身影,他有些失落地问:“我还是想睡在亭子里。万一我睡在亭里,小猫吃饱了会来和我一起睡呢?我想和它一起睡。”
卫骞和云吞异口同声:“不行。”
卫骞道:“动心亭再好,也是四面漏风。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只猫,改日我让钟贞出去寻一寻。找到了要给它清理清理毛,抱到你院子里去玩。”
亓深雪靠在怀里没说话,可能是又生气了,也可能是困了。
好久,卫骞才听他咕哝道:“没有动心……”
卫骞低头:“什么?”
“……勤心亭。”亓深雪一抬头,撞在他下巴上,“用心苦思,勤心物务,谓之‘勤心亭’……不是动心。”
亓深雪捂住脑门,看他一脸茫然,不禁狐疑起来:“你不会听不懂吧?”
卫骞:“咳……怎么会。”
原来那个亭子叫“勤心亭”,而不是动心亭……不过那字也太草了,认错不是很正常吗?
但卫大将军并不愿承认,亓深雪说的那句话,他确实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
回到溯雪院,卫骞将他放在床上,亓深雪自己滚了一圈,翻到里边去睡了,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要小猫。
云吞给他掖好被子:“小猫也睡啦!少爷快睡吧。”
卫骞又嘱咐了云吞,说亓深雪晚饭多吃了几块羊肉,羊肉温热,他夜里极有可能会口渴,所以要多备着些可口的温水,时时听唤。
云吞记在了心上。
卫骞多看了少年几眼,一离开溯雪院,就叫来钟贞,一脸严肃:“去问问盛岚,用心苦什么……什么勤心什么乌乌……是什么意思?”
钟贞听过后脸色更加严肃,像是在极为认真地思考,良久,他道:“您再说一遍?”
“……”卫骞不耐地抿唇,“心什么很苦,勤劳什么会起大雾。”
钟贞心确实很苦,他又沉默了一会:“……您觉得您这两遍说的是同一个东西吗?”
卫骞一脚踢在他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