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钟贞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卫骞正在看之前没看完的卷宗。
朔北军都是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领头的将军也就勉强都读个军报大意,最有学识的是军师谢轻嘉。但此次回京,军师需得留守朔北城,所以南下的队伍里,也就盛岚靠点谱。
毕竟学医的,肯定比他们有文化。
盛岚不喜闲着,进了京没什么事儿,就自己跑去找了个医馆坐诊,这会儿远在京南。
钟贞绕了大半个京城,半夜把人叫醒,问完后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气儿都来不及喘匀,开口就道:“将军,做人要多动脑子。”
盛岚的起床气实在很大,卫骞抬眸,看到钟贞左边脸可能挨过一拳。
现在,很想把他右边脸也搞对称。
钟贞抱头叫道:“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做人要多动脑子!盛岚说的,不是我说的!”
卫骞这才把拳头放下。
盛岚书读的多,不会骗人的。
卫骞看了看自己的这些卷宗,为了他能看懂,全是大白话。再想想亓深雪脱口而出就是引经据典,随身带的小册子里都是晦涩-诗句,连家里的亭子都是泡过墨汁的有文化的亭子……
他就算想为可怜的小外甥做点什么,都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啧,读书人,真难搞。
卫骞手指轻轻地敲在卷宗上,动脑子思索了一会,又叫住钟贞:“你再去办一件事。”
此时溯雪院。
亓深雪吃饱睡了一觉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睡多了,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了许久,才想明白已经回到溯雪院了,还是被卫骞抱回来的。
房间角落里点着一根蜡烛,映得幔纱昏黄摇曳,云吞在外间的小榻上守夜,也已经睡了。
那羊肉确实燥热,亓深雪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有点睡不着了,只好坐起来换了个姿势。
他坐着发了会呆,开始神游天外。
脑海里便浮现出朔河北边的皑皑白雪、冰层下面冬眠的鱼,农户们家里半人高的腌菜坛子,还见到了会牧羊的狗,追着散落在无垠草地上的白-花-花的羊羔到处奔跑……
到了晚上,咕噜噜冒泡的大锅里,煮着大块大块的羊肉,用刀子一戳,肉就脱骨散下来。
人吃了肉,牧羊狗在旁边啃骨头。
肉味他都闻到了,就是卫骞晚上煮的那锅羊肉的味道。
亓深雪神游了一圈,直到一头撞上无形边界,边界外是黑扑扑的,是卫骞未曾描述过的地方,也是他想象的极点。他趴在“边界”上窥探了很久,确实勾勒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才疲累地从“千里之外”迢迢回归躯壳。
回来后,他浑身上下摸了摸,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借着闪烁烛光翻了几页,喃喃道:“这也算是去过朔北草原了吧……”
“……嗯?少爷是你在说话?”云吞被说话声吵醒了,他还记着卫骞的叮嘱,爬起来搓了搓脸问道,“少爷是渴了吗?”
“没有,你接着睡罢。”
云吞唔了一声,就又躺下了。
亓深雪捧着小册子看了会,自信地点点头,“应该算是,嗯,怎么不算是呢……”
说着用指甲在册子上划去了几道,在两行小字上,拦腰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划痕。
下次去哪里呢?
亓深雪趴在枕头上,撑着脑袋想了想,暂时没有决定好,困意却再次泛了上来。他将宝贝似的小册子塞回了枕头底下,算啦,明天再想吧。
一觉天亮。
亓深雪再次睁开眼睛时,先是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呆坐了一小会,感觉到好像又饿了……明明昨晚才吃了很多东西。
掀开被子,撩起床帐一看,云吞也不在房里。
亓深雪随便披了件衣裳走到桌边,想喝口水,却被桌上早已摆好的早膳勾引住了。
半掩的白瓷盅里盛了他最爱喝的梅花羹,不过旁边碟子里的小饼却很新鲜,没有见过。
亓深雪拿起一块尝了尝,嗯?这些乳黄色小饼看着平平无奇,表面还坑坑洼洼的,没想到咬进嘴里酥酥脆脆,还带着浓郁的奶香,但这奶香又与他平日吃的其他糕点的味道不太一样……像是多了淡淡的果味,口味层次多变,一时间形容不上来。
小饼甜而不腻,口感丰富,配着滋味清爽的梅花羹,一大早就给亓深雪带来了好心情。
他叼着一块小甜饼去找云吞,一推开窗,正撞上屋檐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阳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笔直的影子。
亓深雪看愣了会,抬头瞪着他道:“……你怎么又在这?”
“睡醒了?”卫骞抱臂回首,盯着少年凝视了片刻,突然弯腰向他靠近。亓深雪不由自主将脖子往后一缩,卫骞抬手,温热的拇指在他嘴角一揩,“沾上碎屑了,好吃吗?”
亓深雪忙舔了下唇-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块小甜饼:“……好吃。这是哪家铺子的新点心吗?云吞!下次可以多买点。”
那边云吞笑道:“少爷,这点心在京城可买不到了!是卫将军千里迢迢从朔北带过来的,说是,是……”他挠了挠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卫骞道:“是用从牛-乳-中熬炼出的黄-色奶油,和果醋、蛋黄、蜂蜜、盐、面粉一起揉制,在小炉中烘烤出来的。朔北人叫它黄油饼。”
“那我们能自己做吗?”云吞问,“我学东西很快的,卫将军能教我吗?”
卫骞为难了一下:“并不是不肯教你,只是炼制黄奶油是朔北当地人的手艺,据说五六十斤奶才能炼成一两斤黄奶油……我也不会。”
啊,这么麻烦,哪岂不是吃一块少一块?
朔北他没有去过,但一听说五六十斤奶才能做一点点,下意识就觉得应当是很珍贵的东西。
一想到这,亓深雪有点不舍得吃了,早知道刚才就慢点吃了,也不至于现在只剩下两块。
云吞也遗憾地感慨了一声,突然又想起问:“卫将军,您吃早膳了吗?”
亓深雪闻言也抬眸看他。
卫骞每日作息规律,甚至称得上严苛,早上练过刀后已塞了两个烙面大饼,更何况,照亓深雪这个懒觉,早过了他惯常吃早饭的时辰,马上都可以吃午饭了。
不过……亓深雪或许要留他吃饭?
从上次的蟹黄包子可以推测出,溯雪院的饭,应该很香。
卫骞睁眼说瞎话:“没有。”
云吞正说去帮他弄点东西吃,亓深雪回头从桌上端来了那盅梅花羹,越过窗槛递给他,小声嘟囔道:“那你喝这个吧,礼尚往来,你把那么复杂的小饼给我了,我这盅梅花羹也给你吧……”
这是腊月含苞待放的新梅,清晨时摘下,用数种昂贵清茶和香料一同炒制,待梅花染上香气,就贮在瓷瓶中密封一年,方可取出煮汤泡茶。
亓深雪最爱它蕴含的一抹幽香,所以府上年年都会制一些,但也并不太多。这是亓府特供,别的地方都喝不到。尤其这两年气候差,梅花开得不好,只攒下了一点点,所以喝一口少一口。
他觉得,同样复杂的梅花羹,应当配的上他带来的黄油小饼。
见卫骞盯着瓷盅边缘的水迹,忙说:“我刚才只是抿了一小口,就一小口,你要是嫌脏就算——”
“不脏。”卫骞接过瓷盅,掐着小盅的脖子,一饮而尽,“很香。”
亓深雪向来作风奢靡,公主们都用不上的好东西,在他这里也就听个响,再贵重的东西兹要是腻了,随手就扔了砸了。
他喜欢的东西要买两整套,一套欣赏,一套用,且十分任性独扈,从来不和别人共用同一个物件,否则生起气来心情不好还是其次的,要是再因此勾出什么病根子,谁也担待不起。
云吞看见自家小少爷愿意给卫将军喝他的梅花羹,已经十分惊讶了,再见卫将军连碗都没换,直接就喝了,更是惊掉了下巴。
亓深雪捧着汤盅时,汤还是热的,他用袖子隔着给端过来,卫骞却吹也没吹一下。
这人肌肉像铁打的一样,难道唇舌也是铁做的,感觉不到烫的吗。
亓深雪琢磨着,就不知不觉顺着唇舌这个事,回忆到那天夜里,为了哄自己张嘴抬腰,这张铁唇烙舌都做过什么荒唐事,害他第二天早上起来喉咙都是痛的……他耳根一红,突然恼羞成怒,一把从卫骞手上夺回了小瓷盅。
呸,喝什么喝,不配喝!别以为几块点心就能让自己忘了!
卫骞还剩半口没喝完,差点被磕了牙,他捂着嘴看向又变得气呼呼的小外甥。
没明白……自己究竟又是哪里惹到他了?
不然好端端的,他怎么又生气了。
亓深雪放下瓷盅,不高兴地问:“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外甥心海底针,卫骞暗自悲叹了一声,道:“给你送个小东西来。”
亓深雪:“什么?”
“咪呜……”突然一声细细的猫叫。
什么声音?
亓深雪忙扒着窗台踮脚往外看:“我听见什么在叫?”
卫骞让开了几步,露出了他身后一只小笼子。笼子的顶盖已经被拆掉了,一只玳瑁小猫踩在笼子缝隙往上爬,粉-嫩-嫩的小爪子用力扒拉着横栏,露出了腹心一团与身上的玳瑁花纹截然不同的雪白绒毛,粗粗一看像个心形。
亓深雪走过去将它抱出来,摸了摸它,小家伙用凉兮兮的小鼻子凑过去闻闻他的味道,然后就试图抓着他的袖口上去,第一下没有踩住,往旁边啪叽一倒。然后就又爬起来,去蹭他的小腿。
没人抵抗的住小猫“喵喵”的叫声,亓深雪一拂衣袖,将它揣进了怀里。
云吞道:“少爷,您小心点啊,这小东西哪里都去、什么都吃,万一它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您又要起疹子发烧了……”
亓深雪不听,还扭过身子背对他,小猫明明已经被梳洗过了,皮毛光滑柔顺,小肉爪子也干净柔-软。他捏了捏猫咪的肉垫:“这不是园子里那只玳瑁小猫,它很干净。”
云吞一愣,下意识看了卫骞一眼,说:“这是卫将军连夜捉回来的,一模一样,怎么不是啦!”
亓深雪平淡道:“虽然毛色几乎一模一样,但这只是家养小猫生的吧?”
卫骞惊讶于他的敏锐和敏感。
昨天亓深雪一直念叨想要小猫陪他一起睡觉,卫骞就喊上钟贞一块,在园子各处蹲了一夜,也没有捉到那只来去无踪的小野猫。钟贞便出了个馊主意,一大早到城外市集上买了一只花色差不多的小家猫,就连腹部的心形白毛都很像。
卫骞想着这样也好,野猫没有驯化容易抓伤人,很是危险,用长相一样的小猫或许可以骗过小外甥。
谁知亓深雪一眼就看出来了。
卫骞问:“你怎么觉得它不是那一只?”
亓深雪搂着从怀里探出头来的小猫咪,他手指按一按小猫的耳朵:“园子里的玳瑁小猫去过很多地方,眼神不一样的。”他说完又怕卫骞还要去抓那只,忙道,“你不要再去抓园子里那只了,它应当也并不想被我养。我养这只就很好了。”
“这确实是集市上买来的。”卫骞只好承认,他本意只是想让亓深雪开心一点,并不是故意欺骗他让他为难,“你如果实在不喜欢……”
“买都买啦,我会好好养它的。”亓深雪揉着小猫下巴上的毛,扭头问,“小猫可以活多少年?”
卫骞想了想:“十几年吧。”
亓深雪哦了一声,叫云吞去拿点小鱼干过来,小猫闻到香味蹦出来叼住一根鱼条,兜兜转转躲到了卫骞脚后边吃起来,许是把这个矗立不动的庞然大物当成了柱子。
听着它“咔吱咔吱”咀嚼的声音,亓深雪蹲着看了一小会,突然说:“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卫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不仅惊讶了一瞬:“我取?”
亓深雪点点头,小猫吃了两三根鱼条就饱了,翘着后腿舔了舔尾巴根。亓深雪把它抱起来,塞到了卫骞胸前:“你带回来的,我想让你给它取。”
小猫两只前爪蹬在卫骞胸口,许是闻到了猛兽的气味,朝卫骞呲呲牙,发出自以为很凶猛,但实际软绵甜腻的“喵呜”声。
卫骞被迫接过,就被小猫崽子一脚踢在了脸上,他一把揪住了小猫后脖颈,将它从自己脸上拎了起来。
好在他皮厚,小猫爪子只在他脸颊上留了一道淡淡的白痕,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而小东西因为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敢怒不敢言,毛都气得炸起来了,眼睛却水汪汪的看起来十分委屈。浑身上下都软绵绵毛茸茸,好像多使劲一下就会捏坏了,让卫骞都不敢用力。
真是宠物肖主人,简直和小外甥一样。
搏虎杀熊卫骞从来不惧,三百公斤的虎王,他也说杀就杀了,但对着这种柔弱的小玩意,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卫骞托着小猫屁-股,与它面面相觑了一会。
小猫盯着他眨眼睛,亓深雪也盯着他眨眼睛,一大一小瞳仁清澈纯粹,似美丽脆弱的琉璃珠。
“既然这样……”卫骞蓦地油然而生一种为人父母的责任感,他定了定神,“就叫……来福吧。”他把小猫放在地上,托着屁股往前推了推,唤道,“来福,多吃点。”
“来福,嘬嘬嘬。”
小猫哒哒地围着卫骞手指落下的光影,跑来跑去。
亓深雪十分后悔。
什么东西!他牵条狗来取名,都比“来福”强吧!
呜,他漂亮美貌、眼波粼粼的小玳瑁,一瞬之间就从京城豪门千金,变成了村头卫大嘎家里,穿着大花袄擤鼻涕的假小子。
亓深雪懊恼地抱回崽,我们不能跟文盲一块玩。
小猫正和卫骞手指玩的开心,突然被从地面上提了起来,它踢着小前腿,棕绿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他看看把自己抱起来的亓深雪,又扭头瞧瞧卫骞,耷下了脑袋。
仿佛是爹娘吵架,马上就要和离,而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的崽。
“……”亓深雪只好又把它放回地上。
小东西立即跑回卫骞那边,嗷呜一口咬在卫骞的牛皮官靴上,叼着他的裤脚往亓深雪这边拽,不亦乐乎。
干净粉红的小爪子,很快就跟着它不讲究的疯爹一块踩进了花坛里。
把亓深雪精心照料的绣球花,踩得稀巴烂。
亓深雪眯起眼睛。
云吞“呀”了一声。
绣球花虽然不贵,但是小少爷去年亲手栽的,眼看都长出了绿萼,下个月就能开了,正喜欢着呢。
卫骞感觉到了背后突如其来的犀利视线,忙从花丛里拎起毛孩子,孩子脚上都是土,嘴里还啃断了一截枝茎。他抬手揪下来身上的碎枝叶,扫了一眼亓深雪,似只大河豚。
“走,来福,我们去洗脚……”他抱着毛孩子,好声好气地过去,想哄哄亓深雪。小猫不听话到处乱跑,不小心踩坏了他的花圃,确实不对。
小猫伸着肉垫,叭,一左一右拍在了亓深雪的脸蛋上,把他的河豚脸给拍漏了气。
梅花形状的小泥印子,正正中中戳在了亓深雪雪白的脸上。
“……别生气,我给你擦擦。”卫骞用手背蹭了蹭,但他手也是脏的,蹭完反而更脏了,成了一只大花猫,“……”
亓深雪爱干净,此时从卫骞的瞳仁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花脸,脸色是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卫骞回手捂住了小猫的头,欲言又止。
“要冷静。”他道,“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亓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