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甥今年内就要怀上。
卫骞坐在案前梳理卷宗的时候,一直忍不住想这件事。
他年纪也不小了,见证过军营许多子弟成亲生子,知道生孕是很玄的一件事,哪怕是如胶似漆的小夫妻,也未必一次就能怀上,有的努力了四五年才得一个。
小外甥虽然年轻,但却是男子,想必即便能怀,肯定比女子还要不易。
那就不可能是努力一次,得是日日努力吧……
卫骞一想到,那样玉雪剔透的小外甥,从小长在富贵池里,新雪似的干净纯粹,可能自己都还没明白孩子到底是怎样来的,就要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不由眸色渐深。
因为这个事,他心浮气躁的,卷宗也理不成了,干脆起来出去走走。
顺便那天给亓深雪的糖太多了,却忘了说那个不好消化,要是他一口气全吃了,肯定伤胃。
想着这个,卫骞就起身了,才出了门又想到什么,突然刹住脚扭头拐进了偏房。
钟贞先前被他连累泼了一头水,此时正回屋里换衣裳,后背还光着,就见他阔步进来,开始翻箱倒柜。
几口好容易收拾整齐的箱子,全被他翻乱了,钟贞忍不住问道:“将军,你找什么?”
卫骞手下没停:“谢军师塞的东西呢?”
钟贞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半大不小的木箱子,轻轻踢了踢:“您说这些土货啊?”
这些都是返京之前,军师让人塞满的,说是到了京城难免走动,要多带些当地特产送一送。
道理是没错,可是这些京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们朔北城哪有什么像样的礼物,都是当地土产,什么黄豆酱、山鸡蛋、羊肉干、松香烤榛子、风干手撕大蘑菇……到了京城根本拿不出手。
东西完全送不出去,钟贞骂他们不识货,上次回来就气得一脚踢进了床底下。
卫骞打开箱子,挑挑拣拣,从角落里取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提在手里出去了。
钟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一盒是啥,反正不是什么珍珠宝玉,他匆匆套了件衣裳,赶紧追上去做狗腿子。
按理说,亓深雪爱睡懒觉,这个时辰是肯定起不来的。
但两人并没有在溯雪院见到人。
一问院子里正在洒扫的丫头才知,今天亓深雪——又在相亲。
“……又相?”卫骞皱眉。
小丫头悄悄比划了一下,说这回只相两个,听说是一对表兄弟,两人号称是诗画双绝。
“……”表兄弟也行?
选妃呢这是,还是车轮战,昨天没挑上,今天就接着来。
鱼塘里的鱼都禁不住这么捞。
亓深雪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京城尽是花花世界,还有那种夜里说的特别好听,结果一早就翻脸不认人,丢下五百两只图一-夜逍遥的风-流无赖……亓深雪这样涉世未深的,肯定会被人骗。
他不知道人间险恶,别到时候隐疾没治好,先被骗大肚子,肯定抱着毛毯呜呜地哭。
小丫头看了看卫骞不怒自威的脸色,不敢言语,忙放下扫帚,带他们往后园子里去。
亓府不是一般的大,据说原先是前朝一位储君的别居,后来改朝换代,就赐给了功勋卓著的亓家。亓府的后花园设计独到,十几年来还重新修葺了无数回,如今小桥流水、古树成荫,也有亭台轩榭、曲径通幽,可谓是移步异景。
他们相亲的地方,便在其中一处美不胜收的水中亭阁,远远的就听见传来说话声,还有慢腾腾的琴音。
卫骞眺了一眼,见通往水中亭阁的小桥旁,立着一块假山石,上边泥金着三个龙蛇飞舞的大字。
动心亭。
这亭的名字也太直白了点,简直是生怕亓深雪结不上亲似的。
“贤弟,你看看我这宝贝如何,你闻闻……”思索间,亭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贤弟这样肯定闻不清吧,为兄离近点你不介意吧?”
“嗯?”黏糊糊的嗓音,像是没睡醒。
小桥是绕亭而建,从卫骞这边的角度,只能从菱花后窗里看到一抹背影,少年一身鸭蛋青的衫子,身体斜斜倚着凭几,头发松松地束在肩后,被风吹拂,露出一小截如霜似雪的后颈,在衣领里若隐若现。
说话的青年离他极近,有说有笑地弯下-身子,两人一同往下低了低,好像鼻尖都快抵到一块去了,随即风卷纱帘,挡住了两人的脸,看不见下面的事了。
卫骞脸色一黑。
亭阁里,亓深雪困得要死,被人一戳一动弹。他一大早现蒸的小包子都没吃上两口,就被祖父命人抬到了这里来,一边听人拽文拨弦,一边抱着小软枕发呆,很快就掉进困顿和清醒之间的第三种玄妙境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一直打哈欠,就感觉脑袋发沉。
正闻着一股甜蜜花香,忽的听着“砰”的一声巨响!
“怎么了?”亓深雪惊了一跳,睁开眼看了看,见那两位表兄弟被齐刷刷扔了出去,从八角小亭的门槛一直滚到了外头的桥上,直撞上护桥的石栏杆才痛呼着停下,其中一个瞬间就晕过去了。
看见来的是卫骞,他先是皱了下眉,然后托着腮笑了一下,就又安然地合上眼。
卫骞见他神志恍惚,立即拿起桌上的东西挨个检查了一遍,最后端起亓深雪面前的茶水,闻到了甜香味的来源。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捏着茶盏阔步出去,一把拎起了地上疼得半死不活的蓝衣男子,厉声问道:“你往茶里加了什么东西?!”
“……”蓝衣公子眼神躲闪,“没、没什么东西,只是槐花蜜……”他用力挣扎了几下,“你是什么人!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现在是我问你话。”卫骞慢慢攥住了他的脖颈,缓缓向上捏了捏,似是找到了最脆最易折的那截骨头,“回答。”
“啊!”仿佛是幻听到自己骨头的脆响,蓝衣公子大叫出声,瑟瑟抖道,“就只是槐花蜜!我打听到亓深雪喜欢吃甜食,就特意带了特制花蜜来,想借此与他亲近亲近……我、我真的只是想同他亲近一下,但我都还没摸到就被踹出来了——真的没碰到!我发誓!”
卫骞见他筛糠似的,想是不敢说谎,将他用力一丢:“滚。”
那人立马爬起来,哪还敢管什么世家子弟的尊严面子,忙扛起昏过去的表弟,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亓府。
卫骞折回到动心亭内,看到亓深雪面色略泛潮红,乏力地趴在茶案上,眼尾湿润润地拉长着。
喝蜜能把人喝成这样?
卫骞不放心,又试了试他的脉搏,还要去验他瞳孔时,就被亓深雪嫌烦给挥了挥手打开了。
许是身边多了人,亓深雪枕着自己手腕,不经意地瞥过来,像是一株白梨花才经春意,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尤其是因不住地打哈欠而微润的长睫,让人心里痒痒的,一下子挪不开目光。
少年脉虽弱些但不急不缓,卫骞只好收回手,勉强松了口气坐下,心道:所以并没有被人暗算,也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单纯的困成这样。
他知不知道来的都是什么人,是好是坏,万一是人面兽心呢!云吞哪去了,难道在自家的亭子里就不会有不轨之徒了?怎么能让他当着外人的面睡觉?!
“去找找他那个小厮。”卫骞道。
钟贞领命离开了。
卫骞躬身,不过亓深雪真的很白。
盯着少年打盹的睡颜看了半天,卫骞终于忍不住,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被捏的地方就瞬间红了起来,像是一团雪里染了胭脂。越看,他心情越复杂:“究竟是怎么养大的,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刚说完,亓深雪突然坐起来,把眼睛睁开了。
卫骞一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张天生冷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醒了?”
“唔……麻了。”亓深雪随意扫了一圈,又“嗵”一下把脑袋栽在了卫骞肩头,随即就没了动静——只是把手枕麻了,想换个姿势。
卫骞被他一下扑到在美人榻上。
“……”
肩膀多了一份重量,但这个重量对能扛着战马跑的卫骞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像是一团轻飘飘的小云朵。
他一开始还试图将人拨起来,可拨了几次都会被黏回来,以失败告终,后来干脆放弃了,放任小外甥从肩膀滑到胸口,抱大号枕头似的,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窝。
卫骞本来想跟他谈谈隐疾的事,可看到他这个样子,又不忍心开口了。
他轻轻调整身体方向,感到有东西硌在两人之间,硬邦邦的。
于是伸手过去,手背不小心碰到了小外甥的脸颊,很凉,是让人想暖一暖的温度。他即刻甩去这出格的念头,将那个硌人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本小册子,就是亓深雪整天抱着写写画画的那本。
册子在亓深雪怀里放久了,就染上了亓深雪身上的味道,先是有种淡淡的草药味,然后还有别的香味儿。
卫骞能将熊血、狼血和人血的味道说的头头是道,却向来分辨不出这些香料的不同,对他来说都只是“香”和“香的刺鼻”的区别。但亓深雪身上的香味,冷冷淡淡的,并不让人厌烦,倒让人莫名熟悉。
他将册子贴在脸前仔细吸了一口。
还在想这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在哪里闻过,那边钟贞找了云吞回来,他前脚刚迈过,看见门内的景象一愣。
北人身形都高大,钟副将自然也不逊色,瘦小的云吞在后面被他挡的严严实实。
亓老爷说过,年轻人谈情说爱需要独处,才好培养感情,所以云吞很听话地特意避开了。刚才钟副将来找他,他还以为是自家少爷出什么事了,急急忙忙就往这赶。
正要侧头去看,啪的一声,钟贞把门关上了。
“云小管家……”钟贞如临大敌,背抵着门缝,匆匆道,“我刚想起来,你家小公子刚才说要吃羊腿肉炖老母鸡,最好还能有大葱蘸蒜酱。”
云吞:“啊?可是我家少爷从来不……”
他一把抓住尚在狐疑的云吞,夹起来就跑:“我看天色不好了,走,赶紧去杀鸡,不然一会来不及了!”
卫骞听见了他俩的动静,但碍于身上躺了个小云朵,便只是瞥了一眼,没有出声。而是从案几上弹出几粒花生,借势把周围几扇漏风的窗页给关上了。
八角小亭内一下子昏暗下来,只有并不强烈的细细尘光从雕花镂刻中照进,他低头看着怀里少年微红的眼尾,抬手把一旁的薄毯搭在了亓深雪肩上。
“以后在旁人身边可不能这么睡。”卫骞看他毫无防备的睡脸,又忍不住说教。
亓深雪梦中听烦,又往上蹭了蹭,蜷缩在温热的心口。
在胸口趴了会,他重重地拍了几下自己的“枕头”,生气地梦呓:“好吵,不要吵……”
“……”这个不吵有点困难。
卫骞沉默了一会,强行压下几分心跳声。
亓深雪枕着他胸口,把毯子裹紧一点,很快就睡熟了。
被他这么搂着,卫骞无事可做,只能拿出那本小册子翻看。
字很多,也很娟秀,整整齐齐的,看起来赏心悦目。
就是看不太懂。
卫骞翻了几页,生生给翻困了,只能捡着里面的图画看。
亓深雪这几天都睡不好,总做梦,睡了跟没睡一样,躺再久都觉得没有精神。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一阖上眼就坠入黑甜,又温暖又踏实。
他做了很长很平和的一个梦,梦见自己沐进了一池热泉,周围热气蒸腾,还有香喷喷的酒肉仙果。
小仙果看起来红彤彤的很有食欲,他闻了闻,还伸舌舔了一下。
啐,竟然果子皮是咸的。
亓深雪不喜欢,吐出来丢在了一旁。
虽然果子不好吃,但是这泉池水真的很好,连池边的石头都是温热的,而且虽然有点硬,但不硌人。他铺开掌心握住一块,连身体也靠了上去,终于把一直畏寒的手脚都暖和起来了。
直到夕阳西下,亓深雪才终于睡饱。
他迷迷糊糊从卫骞身上醒过来,看清自己手中抓着的“热石头”是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默默抽回手,翘着手指头把被自己摸得大敞的武服衣领给合了回去。
盖住了那片热烘烘的胸膛。
亓深雪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但没想到这么不老实,更不知道的是,他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小阁内光色微昏,卫骞正闭目养神,少年一醒,他其实就知道了,包括他的一系列小动作——只是听他呼吸错乱,想看他要做什么,没有惊扰他罢了。
没想到身上那点小小的重量竟偷偷摸摸地往下溜。
亓深雪正往后爬到他腰间,突然被一把抓住了。
卫骞睁开眼,道:“外甥去哪?睡完就想走了?”
“没有!”什么睡完,别说的这么可怕,亓深雪吓的一激灵,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忙道,“不,不是……我饿了,想找点吃的。”
卫骞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心口,有一团小小的深色水渍,再看少年嘴角还挂着的一点润色。
随即,咕噜一声,从少年平坦的腹部传来。
看出来了,是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