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骞光顾着拿糖逗人玩了,直到回了自己的栖子居,总觉得好像是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
临近入夜,看到院里下人给花施药除虫,卫骞才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亓深雪生病的事,竟然就叫他那样糊弄过去了。
但是天都黑了,恐怕亓深雪都该睡了。
他要是再过去,只怕小外甥又要生气,算了,还是下次再说。
刚拿凉水冲了身体,梅寿轩那边又来了人,说是亓相回府,要找他过去一块下下棋吃吃茶。
卫骞一听就皱起眉,他哪里会什么下棋,他看见棋盘格就头大。
不过听说今日朝散后,皇帝就将亓相单独留在了御书房,想是有什么事要说。卫骞估摸着,亓相这么晚还要叫他过去,定是大事,或许御书房里谈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只好披起衣裳,又随便拧了两下半干的头发。
到梅寿轩的时候,老爷子还没用饭,正简单地用热茶泡了一碗白日府里剩下的冷饭,一边看桌上棋盘的残局,一边拧着眉头扒饭。
为了方便,他袖口卷到了肘上,毫无一国宰执的架子,和寻常门户里随性和蔼的家老没什么不同。
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劝了两句,也没劝动。老爷子一脸不耐烦,好说歹说才同意让厨房加了碗蛋花汤。
这时听到脚步声,亓老爷子抬眼瞧见卫骞来了,忙叫他过来评理:“嗯骞儿你来的正好,你说说,怎么吃不是吃?这大半夜的该歇都歇了,再大张旗鼓动火动油,不是让人不安生吗?”
“哟,您还当自己年轻力壮呢?上次不知是谁多吃了几口硬饭,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管家糟心道,同时搬来一把椅子在老爷子身旁,招呼卫骞过来坐,“还不是为了您好!”
“你瞧他,老东西。”亓松泉笑着指了指管家,“在这拐着弯地骂我老!”
“您不老,我老了!”管家顺势也笑,接过了他手里的半碗硬饭,“你们且说着,我去叫人就简单炒两个小菜,快得很,惊动不了多少人。”走前他把茶给卫骞斟上。
亓松泉摆摆手,随他去了。
卫骞才坐下,亓松泉就拂了拂袖口,看着自己手背上交错的皱纹,感叹道:“还是老了……以前年轻的时候,三王作乱,我跟着先帝出生入死,三天没吃一口米,都照样能与山熊肉搏。”老爷子自哂,“现在倒好,就多吃一口茶泡冷饭,他们就大惊小怪……”
……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卫骞:“亓相老当益壮。”
“就你会说。”亓松泉笑了声,侧目看了看卫骞,问道:“听说你下午也去溯雪院了,那小子又是一个没相上?”
“……”卫骞困惑,老爷子叫自己来,竟然是问这件事,他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嗯,都不太……合适。”
亓松泉反问:“究竟是不合适,还是你在里头瞎掺和?”
卫骞眸色微敛:“……”
怎么能叫瞎掺和?
他不过是为小外甥把了把关。
就下午溯雪院里的那些“才俊”,那哪里称得上是议亲,完全就是闹剧,那样的人若真叫亓深雪相上了,才是瞎了眼。
亓松泉现下最关心的事莫过于亓深雪的婚事,一回来自然是要过问两句,他本就听到了些风声,现在捕捉到卫骞眼神中的细微躲闪,更是心下了然——看来下人们说的不错,今天的溯雪院“格外热闹”。
他目光一沉,将手里茶盏“登”一下搁在了桌上。
热茶迸出来溅在了卫骞手背上,他理不亏情亏,于是动也没动,忍住了。
手背就红了一片。
卫骞看他脸色不愉,又是一把年纪,本不应当再气他了。
可想及下午小外甥努力硬撑的样子,显然也是对这些安排也很不乐意。但碍于爷孙之情,可能亓深雪没办法反驳,所以再是无趣无聊,也这样相下去了。
可这样真的对么?
“以晚辈身份,有些话是没资格说……可是,”卫骞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道,“亓相。那些人他并不喜欢,何必非要逼他早早定亲……而且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又还年轻,就算真是喜欢男子,也大不至于跟卖白菜似的,一捆一捆地送——”
不知是哪个字眼激恼了亓松泉,他猛地一拍桌子:“卫骞!”
棋盘上的棋子叮叮当当地飞了起来,又哗哗砸落,滚的满地都是。
“到。”卫骞挺直了脊背。
亓松泉盯着他看了片刻,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那火儿似撒在一块铁板上,没多会就迅速冷了下来。
他知道卫骞其实说的没错。
良久,亓松泉叹了口气,花白的鬓发微微松落:“难道我愿意这样?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可这孩子他……唉!”说着又长长悲叹了一声,连眼眶都红了,他掩面避了一下,已没了与人争吵的气力。
“算了,你又知道什么,”亓松泉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回去罢——来人。”
卫骞:“……”
随即就被两名家仆送出了院门。
砰的一声。
卫骞又一次被亓家人夹了一鼻子灰,眉间不由紧了一紧——不知道什么,可以说啊,怎么回事,这爷俩是祖传的说半句留半句?
当年卫骞离开亓府时,小亓深雪还没有发病,后来京城消息远,也没人特意跟他说这种事。他对现在的亓深雪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进城后偶尔的几句传闻,其余的都是空白。
刚回到栖子居,他心情不爽,就把在偏房睡得正香的钟贞一脚踢了起来。
钟贞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他提着钟贞的领子丢出了门外,叫他去查亓深雪到底还有什么事。
钟贞正困得迷迷糊糊的,……上次钟贞被从床上这样揪起来,还是为他连夜去追查小野猫,那小野猫跑得一干二净,至今没有头绪不说,现在又多了个麻烦的小外甥。
他无辜茫然在夜风里抱着肩膀,心想大半夜的,这种隐秘的事儿到哪去查?
半耷着眼睛往外走了一段,徘徊到溯雪院的时候,钟贞忽的福至心灵——
小野猫没头绪,是因为他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想找也找不着。但小外甥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和尚和庙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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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卫骞正赤着上身在院中练刀,微凝的汗珠顺着胸廓起伏绵延地流下来,在腰际衣带出晶莹一闪,随即泯灭。他肩头微湿,浑身上下像是拢着一层光。
“喔……”钟贞一手一个大包子,倚着墙吹了声流-氓哨。
包子饱满弹软,每一个褶子都精细匀称,热气蒸腾。
卫骞扯下挂在窗沿的手巾,随便擦了擦身上的汗:“哪来的包子?”
钟贞咬了一口,香味随风四溢,端是隔着好几步,都闻出了里头蟹肉鲜美的滋味。他吃得嘴边都是蟹油脂膏,一个大包子下肚,连手指都馋的多舔了几口:“溯雪院里的,一早蒸出来,香死了!”
这才开春,外头根本就没有蟹卖,就因为亓深雪夜里饿醒,多念叨了两句,下头人就真给去弄了,不知道从哪花了大价钱,黎明的时候快马送进来府里来的。
虽然肉质比起肥秋蟹是差些,还没有黄,但就说这个金贵劲儿,别说全京城,恐怕全大宁都是独一份的。
“溯雪院。”卫骞挺会听重点,“你去那干什么?”
“啊?”钟贞捧着另一个包子舍不得吃,“您不是叫我去打听亓小少爷的事儿吗?”
卫骞擦刀的手一顿,眉眼微抬:“我叫你去打听,你就直接去问到溯雪院里了?”
钟贞点头:“那不然呢……这么私密的事情我问别人也问不着啊?”
“也不是。”他解释道,“我是问的他身边那个小管家。我一提是你想知道,他一听说是朔北将军要问的,跟倒豆子似的,一点儿不落的全说了!”
钟贞啧啧炫耀起来:“还送我两个刚蒸出来的蟹包。那小管家说了,这馅儿是亓小少爷自己研究出来的,哎您别说,真的和外头卖的不一样。”
卫骞看了一眼,包子就包子,能有什么不一样?
仅剩的一只包子托在钟贞手上,薄皮颤巍巍地摇动,香味悠悠地飘过来,带着咸香鲜美,突然的,卫骞精裸的上腹肌肉情不自禁地一收缩。
钟贞眼中飘过揶揄。
“让你查个事,你直接问到正主脸上。若是边疆密探都跟你似的,大宁早就完了。”卫骞放下刀,冷着脸,镇定自若地拿走了他手上尚余热气的包子,“事办的不妥,充公。”
钟贞讪讪地嘟哝:“想吃就直说……怎么还上纲上线了。”
卫骞不搭理他,咬开了一角,不知用什么模拟的澄黄蟹膏的汁水就流了出来,咸中有甜,甜中带鲜,浓郁的香味就直冲着鼻子里钻,丝毫不见得滋味就比秋蟹差——确实和外头吃过的那些都不同。
小外甥在吃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钟贞见他吃美了,凑近道:“外甥还真的有事。”
包子瞧着大,但蒸得蓬松,没两口就滑进喉咙里不见了。
卫骞不悦:“外甥也是你叫的?”
钟贞从善如流地改口:“您外甥您外甥。”
卫骞忍住想舔手指的冲动,黑着脸进了屋,提了桶冷水出来冲洗身体:“说。”
冷水淋在刚活动完的身体上,激得一簇簇肌肉微微跳动,整个身躯显得结实健壮。钟贞羡慕地看了几眼,跟进又跟出地道:“这个事,我觉得您得坐下来听。”
卫骞没有多少耐心:“直接说。”
钟贞抿了抿嘴,心想这不算我没有提醒过,他吸了一口气张嘴道:“小外甥确实有隐疾,他小时候差点病死,后来请了个老神医,给他吃了一种海外秘药。但是那药阴寒无比,虽然能保他活命,却有巨大的副作用。副作用就是,他二十岁之前若不阴阳交融,珠结蚌生,就得死……”
什么蚌什么东西,卫骞道:“说人话。”
这可是钟贞好不容易从云吞那里学会的八个字,也就显摆了两个刹那。他左右看了看周围,凑上去小声道:“就是要生个孩子。”
“哗——”一声,一桶水失手,直接浇头而下。
因为钟贞离得近,不免也被浇了一头水。
卫骞镇定接住差点倒扣在自己脑袋上的空桶:“什么?”
遭殃的总是我,钟贞抹了抹脸,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他有怪病,身子阴寒,得和男人一块生个孩子才能活命。”
卫骞:“……”
钟贞偷偷观察他的表情,看他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声,放下了水桶,湿漉漉地往房间里去,把湿手巾扔在了床上,把干净衣服丢进了水盆里,随意收拾了下道:“生个孩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您不要再拿着刀柄往笔筒里捅了,那不是刀鞘,捅不进去的。
钟贞看着他五雷轰顶般的脸色,心道对,就是这样,我刚知道的时候也不信,表情和您一模一样。
“可他是个男人。”卫骞犹疑,“这怎么生……”
钟贞虽也觉得挺别扭的,可是,他感叹道:“男人怎么了,谁说男人不能生……而且命都要没了,还在乎生不生孩子?他可是亓家的独苗苗。”
亓老爷子其实早年还有过两个儿子,只是两位公子一个恶病早夭,一个十几岁时为救皇子牺牲,连小女儿亓雁,也产后虚病而亡。
老爷子青年丧子,中年丧女,如今骨肉凋零,只剩下亓深雪一个外孙能慰藉晚年。
若是亓深雪也没了……
卫骞不敢想。
怪不得提起这件事,亓松泉就一副哀痛欲绝,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是,小外甥也挺可怜的。
卫骞消化了一会,问:“他今年多大了?”
钟贞道:“好像是……十八了吧。”
十八。
二十岁之前要生完,怀还要怀一年。
那不是今年必须得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