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跟流动的河一样, 一直看着就静止,眨眼一看已经远远奔出去无数米,到追不上的地方。
从春到冬,从冬到夏, 叶子黄了三两轮又绿了三个夏天, 琴酒和亚历山大搬来莫斯科时栽下的树,刻在上面的刻度已经窜到了三四米高的位置, 他们跳起来都摸不到刻痕, 琴酒因为被亚历山大念叨了好久自己完全不能和树对比,越对比越矮。
他也长高了, 就像亚历山大一样,他们都在长高,但瓦西莎的脊背在这两年莫名的佝偻了一点儿,他也不能拿瓦西莎作为参照物, 只能根据自己是扫门前的雪还是屋顶上的雪来判断。
从吃力的将门前的雪铲走,到铲落一大块的雪然后远远跑开, 也不过是过去了两年时间, 变化就这么大啦。
亚历山大长高了很多很多,脸上的肉离开了很多,站直的时候就像一颗初生的小白桦树, 摇摆着新绿的枝条向全世界炫耀自己,琴酒也不遑多让,光从背影看他们已经是小大人了, 起码出门遇到邻居的时候,不会因为太矮又长得太可爱, 而被笑眯眯得从篮子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们的口袋里, 然后捏一捏他们脸上的肉。
只是最近有一件事情在亚历山大的心里反复打转。
早在一年前, 瓦西里就开始明里暗里的催促他们,馊主意从他们直接离开到坦白一部分然后离开,一个比一个糟糕,甚至还有装出抢劫的样子把他们带走这种烂透了的想法,虽然都被琴酒挥着手赶走了,但瓦西里最近的动作明显的大了起来。
例如上学时在眼镜片反光背后打量他们的讲师,街角的面包店老板娘慈祥又可爱,但总是夸耀着一些自己儿子工作的好,还有瓦西莎出门时他们无数次看见了装作无意路过但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一些……特殊的家伙。
这些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琴酒与亚历山大,一直有人注视着他们,透支的幸福已经到期,而他们无能为力甚至什么都做不了,连把背后的真相告诉瓦西莎都不敢,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这让亚历山大感到头疼,他甚至还得拦住琴酒不把瓦西里和那群着急忙慌的人讽刺进地里。
此时窗边突然传来了啄木鸟啄木一样的声音,笃笃笃一下接一下,每一下之间隔着的时间都相当准确,亚历山大听见这个声音就头疼,但窗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还是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敲着窗沿,到亚历山大忍无可忍推开了窗户,还有心情往后仰身以此躲过窗户迎面打开的袭击。
只是因为过往经验而已,第一次来的时候业务不熟练,被窗户直接砸在脸上之后,瓦西里就熟练的学会了闪躲,等亚历山大把窗户完全打开了再慢悠悠的把自己直起来。
窗外的人正是瓦西里,亚历山大懒得听他那堆废话与馊主意,看见他就想把窗户关上,却不料被一封递到面前的信挡住了关窗的手,他看向挑眉的瓦西里,略带犹疑的接过了那封牛皮信封裹着的信。
“记得和奥列沙一起看,我发誓,这次可不是什么馊主意与烂点子,这是最好的方法了。”亚历山大接过信封后,瓦西里就干脆利落的松开扒着窗沿的手,还贴心的关上了顺手的半扇窗户,对亚历山大挥了挥手就朝街道旁走去。
“别丢垃圾桶!这次是真的!”明明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却像是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大声的阻止了正准备把信丢进垃圾桶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啧。
在他狠狠关上窗户的那一刻,琴酒正好推开门走进来,看见亚历山大站在窗边的时候轻车熟路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信封,搜寻了一下垃圾桶的位置后就准备丢进去,好在及时被亚历山大拦下来了。
“瓦西里说这回不是馊点子。”简单的解释了一句,伸手从桌上拿过拆信刀拆开信上面的封口,亚历山大捏着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突然有些犹豫是否要拿出来,他又是否有勇气拿出来。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缓慢却又坚决的将那张纸拿了出来,在亚历山大的注视下展开了它,看上面那几行短短的字迹,亚历山大看着信纸也看着琴酒的手,看青筋在上面凸起来,信纸被捏皱了一个角还保证这他能看见。
下一刻,亚历山大将那张纸抽出来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WWw.52gGd21格格党m上面的话无非是很简单很简单的,总共就是他们要怎么离开,该和瓦西莎说的人又会怎么说,他们未来又该在什么地方,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
“嘁。”
人总是贪心的,给了一天就想要一年,给了一年想要两年,给了两年想要一辈子,但是贪欲不可能永远的被满足,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毒打的,例如,从正视自己的未来开始。
“瓦西里在上面有说什么时候走吗?”亚历山大压根没怎么看清信上的字迹,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一年前他还会因为无处不在的监视而愤怒,现在他看见监视者还能上去友好的打个招呼,何况这种既定的命运,他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生气愤怒。
“并没有,但我想他明天晚上可能又会像啄木鸟一样敲窗户。”
“他再来敲窗户我就把窗户砸在他脸上。”
好像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室内安静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带着点儿犹豫的捡起垃圾桶里那个纸团,展开看了看信上说的话又丢回去,对着不知道沉思什么的琴酒问道:“确定要像上面这样?”
“离开,再也不会相见,越繁琐越会让人感到痛苦与难受,在故事要结束的时候故事就应当结束,萨沙,你学过的,这是最好的方法。”
琴酒睁着眼睛看他,墨绿色就像松树的海洋波浪起伏,却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到他将头扭转到一边。
“你永远是最正确的,最聪明的,最对的。”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安静,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亚历山大自己在那边把自己的表情皱成一团儿纱布裹着的乳酪,琴酒最终起身抱住了他。
“往好处想,一切都好。”
瓦西莎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儿可怕的窒息与沉默,一进来就给了她的孩子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从篮子里掏出面包与乳酪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去厨房的柜子上拿糖。
“这太可悲了。”望着瓦西莎忙忙碌碌的背影,亚历山大突然感叹了这样一句,在琴酒看过来的时候又闭嘴了,只是出神的看着瓦西莎踩着凳子拿橱柜上的糖,还有她弯了一点儿的脊梁。
“瓦西莎不会知道的,只是一些小小的透露……这不算什么。”琴酒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亚历山大,严格来说他自己还需要人的宽慰,离别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的心脏,大家的情绪是一模一样的,那一点儿细小的差别就像支流,一厢情愿的汇入浩浩荡荡大海,把全部的自己融进去也不能改变海的1%的构成。
“但愿如此。”显然亚历山大还有些别的话要说,但瓦西莎已经拿着糖果从椅子上下来了,于是他及时的闭上了嘴,并换上一副瓦西莎最喜欢的可爱笑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敲着窗户的啄木鸟也没有垃圾桶的纸团,他们普普通通淹没在海里面。
但他们注定要离开海,奔涌着成为支流。
这顿晚餐的气氛沉重且压抑,瓦西莎只是疑惑于往日很活跃的亚历山大也不说什么话,是否是生病了,刚想着在这顿饭结束后摸摸他的额头,就看见亚历山大放下餐具,严肃的看向她。
“我亲爱的小熊宝贝,是发生什么了吗?”瓦西莎伸手摸他的额头却被避开,刚看着自己的手产生了一点怀疑就看见琴酒也放下餐具看向她,两个人都看着她却都沉默,很难不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是你们两个又打碎了我的盘子?还是压死了我的花儿?哦天,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你们干的坏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亚历山大正在描摹她的轮廓,从有点白的头发,到微弯的背,闻言眨了眨眼,下意识扯出最好的笑容回答她。
“难道我们就只会干坏事儿吗?您太让您的小熊伤心了!”亚历山大谴责她的不信任,想把逃避的事情浑水摸鱼混过去,琴酒就开口了。
“如果,我说如果,我们有一件事情瞒着您,是很严重的事情,您会感到生气吗?”琴酒试探着用了个假设,在考虑瓦西莎心脏的情况下。
“非常严重?”
“是的,很严重。”
“我想,那我也只能原谅你们了。”
昏黄灯光里,亚历山大悄悄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