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一心只想阻止杨钊犯错, 以免天下大乱。
可她却没想到,那最先在这大唐掀起纷争的,却恰恰好就是她要帮忙脱困的那人。
——安大将军, 安禄山。
安禄山在外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 美人愣了许久。
她想到安禄山曾经冒犯过自己的每一句话, 想到那日自己叫人将他带进宫来,自己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越想越心冷。
因为她是直到现在才终于听懂了那日离开前,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 “娘娘, 等我。”
还有一句,他只做了唇语,没有说出声来。
当时,美人还不敢肯定。
但现在, 她终于可以确信, 他彼时没有说出声的那句便是, [玉奴,你会是我的。]
霎时,美人面色苍白。
她几乎立刻便回想起了,当初自己被强抢入宫时的场景。
李隆基没有给她任何选择。
难道经年过去, 那样的经历, 她还得再经历一次?
那这次,天下的人又会如何看她?
“……”
直到安禄山攻入洛阳、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 美人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这盛世让大唐的臣民安逸太久,以至于安禄山反叛的消息传来, 京中所有臣民全都陷入了慌乱。
李隆基派去的好几批将士全都溃败而逃, 反而安禄山的队伍越发壮大。
很快, 李隆基无法, 便只能命人收拾好宫里的贵重物什,然后带着自己的亲眷和禁军军士,一道弃了长安,一路向南逃去。
*
这一路上,荒唐的事发生了许多。
例如,李隆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君权旁落、皇位不稳的原因,竟也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守得住那颗“举世明珠”,想着要将美人藏匿起来。
除了杨国忠和随行的宫婢、宦官,他不敢再叫旁人窥见美人的一点音容笑貌。
哪还有当初举办琼花盛宴时,要叫天下人都来瞧瞧他的玉奴的豪气?
李隆基开始变得极度不安。
而除此之外,美人许久不曾见过的寿王李琩,也在这次的逃亡当中,重新出现在了美人的面前。
圣驾南逃的途中,禁军将领也时常会来请示李隆基,要求停下行程、休整队伍。
美人便是在队伍第一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发现了同样也在队伍当中的寿王李琩。
因为李隆基不许她在人前露面,是以哪怕是在路上休息,她也一直待在那辆明黄的马车里。
马车的车窗上还安了层层帷幔,透过那些轻纱质地的帷幔,美人只能隐隐看见车外的一些人影。
“十八郎。”
还是车外那道轻柔的女声传来,美人方知道外面的人有他。
“怎么样了?”
大约是那女子到了,美人绰约看见车外的李琩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妾身没事。”
女子回他,嗓音有些喘,身形也看起来好似有一些重。
美人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不由得有些走神。正要去想那女子是怎么了。
下一秒便又听那女子补充一句,“孩子也很乖,应该没什么大事。”
说着,她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听她那温柔的嗓音,此时的她,应当是面上含笑、满目柔光的。
原来她是怀了身子。
美人不由得一怔。
原本平放在膝前的双手,也忍不住蓦地攥紧。
时光淡化了很多东西。
比如,她对李隆基没那么恨了。
又比如,她对李琩也没什么爱了。
她惊诧于自己此时内心的平静。
但那种淡淡的愁苦,却是下意识、又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里开始流转起来的。
她并不喜欢那种被人争夺的感觉,也并不喜欢那种“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无奈。
所以她忍不住想,要是当初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自己仍旧是那个清清白白的杨氏女,仍旧是那个贵女命妇争相追捧的寿王妃,那现在的她该是怎样?
美人看着帷幔外女子的模样,也不自主地松开手,将指尖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
她想,也许现在的她,也会像外面的那个她一样,有一段最平凡的人生,一个体贴的丈夫,还有一个流转着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美人自己也未多想。因为早在她决定入宫的那一天,她就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长长舒出一口气,美人正打算移开视线,不再关注马车外的二人。
这时,身旁一个小宫婢却是摆置好糕点,对她说道:“娘娘,奴婢听外面的将士说,禁军的队伍还要在这休整很久,要不……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好。”
美人低低应声,并不知道自己给马车外面的人造成了多大震荡。
“……”
几乎是从那小宫婢唤出那声“娘娘”开始,李琩便整个人都有些被震住。
之后那小宫婢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只“唰”地抬头,直直看向眼前那辆明黄的马车,死死盯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帷幔,心里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那个“娘娘”,到底是不是她……
“……”
“……好。”
直到那道轻柔的、犹如珠玉一般的嗓音出来,李琩的心里也终于可以确定。
因为那是他记到了骨子里的声音。
再度听到那样的声音,李琩也不知为何,盯着那处被风吹动的层层帷幔,竟恍然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十八郎?十八郎……”
身边的妻子推了他好几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她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有些担心。
李琩低下眸,轻轻拭了拭眼角,却是摇头说道:“没事,我们走吧。”
“……”
“纵使相逢应不识”。
美人觉得,这便是自己同李琩眼下最好的状态了。
她没把这次的“碰见”放在心上,只将它当成是自己这次逃亡路上的一个小插曲。
她以为自己和李琩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却不想,当晚半夜,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美人正准备入睡。
忽然“哗”地一下,一道人影却是突然蹿了上来。
“你是谁?!”
美人用锦被裹着身子,被吓得缩在榻上的角落里。
她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避开外面那些将士和宫人的,只疾言厉色,担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玉奴,是我。”
直到身前那团黑色人影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美人愣了一下,这才稍许变得平静下来。
“……”
就如同李琩时隔多年,却也还仍然记得她的声音一样,她和他夫妻那么多年,又如何会忘了他的嗓音?
美人身子有些发僵,是沉默了许久以后,这才伸手,找出火折子径自点燃了榻前的灯盏。
盈盈的烛火在黑暗里摇曳,美人透过那一点烛光,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庞。
果然是他。
只是相较于从前,他看起来也似乎成熟、颓丧了许多。
“……”
两人四目相望,一阵沉默。
美人能看见他紧握的双拳,和他那隐隐泛红的眼眶。好似一下回到了很多年前,高力士来王府宣旨的那天。
他去宫里跪了整整一天,却仍旧没能改变君主的决定。然后回来,便紧紧抱住了她,在她怀里痛哭不止。
“……”
“玉奴……”
最终,又是李琩先开的口。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他在迁就着她。
李琩看着榻上形容微乱、却风华依旧不减的灼艳美人,嗓音有些干巴巴的。
但美人看着榻前的他,垂下眼帘,却是轻声说道:“你不该来的。”
李琩呼吸一紧,赶忙解释:“我避开了那些将士和宫人的,玉奴你……”
“我没说这个。”
美人打断了他。
她当然知道他会小心翼翼,不会拖累了她,可是……
美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该顾及些你现在的妻子。”
“……”
话音落下,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美人问他,“你现在的妻子是怀孕了是吗?”
李琩没回话,美人也不在乎,继续往下说道:“女子生育,犹如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
虽然,她不曾体验过那样的感受,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但她想,女人独独是在怀孕的时候,尤其脆弱。
所以……
“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应该在你妻子身边,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她。”
她这样说道。
而至于李琩……
他看着美人平淡的面容,其实心里也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概,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一生只有一次因缘际会的交点。
短暂的相遇过后,他们离别、错过,最后越走越远。
直至今日。
纵然她惊鸿照影,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影子仍旧不可磨灭。
但她是贵妃,他是寿王。
他们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不同的人生。
“……”
李琩直直看着美人,恍然听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地说着,“我喜欢琵琶,也喜欢赏花。”
因为那是以前她喜欢的。
她喜欢在他们院前的小阁楼上弹琴,喜欢在他们的院子里养花。
她走以后,他便喜欢上了她喜欢的东西。
他在王府里养了好多弹奏琵琶的乐姬,在他们从前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牡丹。
他总以为这样,就算是她还一直在陪伴着他。
但其实,他只是被他们的回忆给困在了过去。
“……”
美人垂眸,没给李琩半点反应。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断了他的心思,所以半点念头也不打算给他。
李琩笑了一下,又是沉默许久,然后接着说道:“你走以后,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多野心、没有觊觎天下。我就带着你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尝试将你留下?
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到了后来,我也没了想去争抢那个位置的野心,便主动去跟父皇请辞了那些政务。”
“所有人都觉得我傻了,放着太子的位置不要,反而要去做一个纨绔。
他们都说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终于说到这话的时候,美人落下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其实她也想说,他可以不用这样。
毕竟她当时愿意委身帝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去成全他。
然而不等美人开口,李琩便又继续说道:“只有我现在的妻子没有怨尤,没有怪我弄丢了她的太子妃的位置。”
这句话落下,马车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其实,李琩自己也很难说清他对自己现任妻子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说,“父皇看我辞去政务,大抵是怕我仍旧对你旧情难忘,要同你继续纠缠下去,便开始频繁过问我的子嗣问题。”
所以他现在的这个妻子,一开始本便是他被迫娶的。
到了后来,更是连床笫之事,也开始由不得他。
李隆基派了个宦官到他府里。
不为别的,就为每天记录他和妻子的床笫之事。
一开始,李琩怨极、恨极。
那种怨恨愈深,他便开始愈发思念美人。
他甚至每次同妻子翻云覆雨,都觉得自己是在对不起玉奴。
直到今日。
他看到了今日的玉奴。
才恍然发现,只有他还被他们的回忆,困在了过去。
“……”
“你不用为我这样。你现在的寿王妃也是无辜的。”
美人终于抬起头看他。
李琩眼眶微红,笑着应了一声,“我知道。”
以前玉奴总说他好,但他想,他才比不过她。
帝王、百姓,他们何曾善待过她?
但她的心却还是那么柔软,她的性格也还是那么温柔。
才不像他……
李琩鼻腔有些发酸,他蓦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妻子。
其实,他现在的妻子也很好。
她很少埋怨些什么,从来不会怪他不思上进。
知道他心里始终挂着一轮明月,她也常常只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回屋里伤心。
倒是他……
他只是自己过得不好,又无能为力,所以才只能把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而已。
“……”
有时候执念放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那恨怨交织、日复一日的陪伴下,他也早已对妻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所以……
今天就当他是来向自己的从前告别的吧。
李琩也终于弄清了自己最初来时,听到美人那句话后,心里落下的是什么声音。
那是他心里枷锁落下的声音。
从今以后,他会认认真真的把自己妻子当成“妻子”来看待。
“……”
“回去吧。”
听李琩说他要放下自己,美人终于松下口气。
她说,“听闻怀孕的女子觉浅,别让你王妃梦醒了找你。”
说着,面上露出了时隔多年以后,对他露出的第一抹笑容。
李琩蓦地有些发怔。
他恍然地看着美人的笑靥,不知是要将其记住,还是要将其忘却。
只隔了许久以后,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才低声说道:“那……娘娘珍重。”
“……”
说完,就如同刚才来时那般悄悄地来,李琩又想趁着马车外的人没注意,再度悄悄地走。
但这次他落地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树枝发出“嘎吱”一声,惊醒了一旁守在马车外的小宫婢。
小宫婢睁开眼,第一时间就向四周张望。
还好李琩躲得快,小宫婢什么都没发现,就还以为自己刚刚是在做梦,其实是听错了。
“……娘娘,你没事吧?”
转头看见美人的马车里亮着烛灯,小宫婢愣了一下,试探着询问一声。
很快,马车里传来美人回应的声音,“没事,就是刚刚有些睡不着,就想起来找些安神香来点上。”
小宫婢“啊”了一声,一边回道:“奴婢进来帮您找吧。”
一边就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
李琩躲在马车后,听见马车里传来的声响,也赶紧抓住机会,往后面自己和妻子的马车走去。
一如美人说的那样,怀孕的女子大多觉浅。
李琩一回来,瞧见的便是妻子扶着肚子,一副颤巍着要下马车的模样。
“这么晚了,你还下来要做什么?”
李琩赶紧上前去拦下了她。
寿王妃顿住,抬眼看了他,然后又迅速低下,用一种羞赧怯弱的语气,低声说道:“妾身醒来找不见你,心里忽然便有些害怕。”
李琩霎时愣住。
或许,便真像贵妃娘娘方才说的一样吧,女人独独是在怀孕的时候尤其脆弱。
以往总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妻子,这也是第一次告诉了他,她很需要他。
“……”
唉。
李琩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伸手揽住了妻子,也是第一次用那般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说道:“走吧,我回去陪你。”
“以后都陪着你。”
过往的一切,全都在今天结束。
李琩原以为,等这次叛乱过去,他们所有人便都会开始慢慢变好。
但却没想到,有些人,永远都没机会再等到叛乱“过去”。
“……”
安禄山又攻下了长安,可他却没在长安称帝,而是留在了洛阳。
听说,美人自小是在洛阳长大。
听说,美人最爱的便是洛阳的牡丹。
他自称雄武皇帝,让人找来了许多名贵的牡丹花种,还将他“大燕”的都城定在了洛阳。
原是想着,等美人来做了他的女人,或许能因为这回到故土、这满院的牡丹,能稍微欢心一些。
却没想到,这“宫殿”永远也不会迎来它的主人。
“……”
安禄山攻入长安,发现李隆基已经带着美人和他的亲信家眷离开时,心中其实并不慌乱。
这天下,难道不是谁有权势,谁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吗?
安禄山把李隆基对“权柄的应用”,学了个十成十。
甚至,他还把李隆基的傲慢,也学了个十成十。
就如同李隆基当初举办琼花盛宴,非要叫天下人来看一看自己的掌间明珠一般。
安禄山也不遑多让,直接便让人放出了消息。
他说,毕竟君臣一场。
他可以不派人去对李唐皇室追杀,但他想要一样东西。
他要贵妃。
*
*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历史的记载发展。
虞苏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完成贵妃的遗憾很近很近。
但意外,发生在一个夜晚。
“……”
因为是美人的阿兄,君主的宠臣,所以就算杨钊是人人瞧见都想唾弃的奸佞,但也还是跟着李隆基一道从长安里逃了出来。
在逃往蜀中的路上,他从来不曾去探望过美人。
似乎是知道了美人泄密的事情,也似乎是在生着美人的气。
美人想像过去那般,去哄一哄他,但李隆基不允许她随意露面,她要么是被困在途经休整的屋子里,要么是被困在马车里。
让人去把杨钊传来,杨钊也不应召。
她没办法。竟是一路走来,都没能再见到杨钊一面。
“……”
按照贵妃的记忆,她再见到杨钊的时候,应当就是杨钊被赐死,她只见到了杨钊尸身的时候。
可记忆在他们到达马嵬驿的那天,出现了偏差。
那个晚上,虞苏苏坐在驿站屋子里的梳妆台前,正按着记忆里贵妃的模样,问着身后的小宫婢,“我们还有多久能到蜀中?”
一边听小宫婢回答,“怎么也还得二三月吧。”
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这时,屋子外却是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杨钊踹开了门,竟是大步从屋外闯了进来。
“阿兄……”虞苏苏瞪大眼,有些被吓到,不明白这时杨钊怎么会突然出现。
她身后的小宫婢,因为记忆里没有这幕,像是突然失去了操控者操控的木偶,陡然愣在一旁。
而杨钊冲上来,却是直接攥住了虞苏苏的双手,用一种殷切恳求的语气对她说道:“玉奴,跟阿兄走好不好?阿兄现在就带你离开……”
虞苏苏闻言有些怔住。
显然,贵妃记忆里的杨钊,是应该要什么都不知道的。
等安禄山的消息,从长安传到马嵬驿来。那些禁军军士,想到这天下就是被他们杨氏兄妹给“搅乱”的,就该直接奏请陛下,赐死他们这对“佞臣妖妃”了。
他在死之前,根本来不及反应。
而眼前这个杨钊,却显然不是。
他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甚至脱离了虞苏苏本身对幻境的操控。
虞苏苏蹙眉,回想起此前自己扮作贵妃出嫁时,也是杨钊破天荒地脱离了幻境控制,回了自己一句他本不曾说过的话。
终于可以确定,这个杨钊,绝对存在问题。
[……苏苏?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呀?]
脑海里的系统团子,看着眼前这突发一幕,急得自己也快头都快要秃了。
但虞苏苏诧异只是一会儿功夫。
她听到系统团子的问话,很快反应过来,悄悄往身边那些后世之人所在的地方瞧了一眼。
见他们只是皱着眉,一副怅然揪心的模样,似乎也是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并不奇怪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
当即明白,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段并不存在的“回忆”。眼前的意外,对他们而言,也没有意义。
虞苏苏松下口气,这才定下心来,抬头去看眼前的杨钊。
“阿兄要带我去哪儿?”她用着贵妃的语气问他。
杨钊急切地回答,“去哪儿都行,总之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但虞苏苏笑着摇摇头,却是说道:“陛下不会让我离开他的。”
哪怕是到了末路,他也不会。
“……”
没关系……
杨钊张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哪怕是在幻境,哪怕她不是他真的玉奴。
但就算是自己骗自己一次也好,他也想试着救她一次。
杨钊攥着虞苏苏的手,越攥越紧。
但下一秒,虞苏苏又对他一笑。
眼前的幻境,却又换了另一副场景。
“……”
山林寂寂,古柏参天。
当安禄山的信使,将安禄山的话带到的时候,李隆基的禁军统领,正打算重整队伍,带着这些皇室亲眷,重新像蜀中行进。
“等等——前面的人等等——”
空荡的山林里,信使的声音,显得格外悠远。
他一人一骑,追到统领身边,将李唐的整个队伍全都拦下。
“唐皇现下在哪?”他扬声问道。
用的显然是一种不将李隆基放在眼里的语气。
当然,对他来说,现在的天下,是“大燕”的天下,而安禄山才是他的陛下,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也不需要对李隆基去尊敬些什么。
“放肆!!”
禁军统领抽出了配身长剑,对信使怒目圆瞪。
信使撇撇嘴,这下心里也知道,李隆基肯定是不会出来了。
不过……想来也是,要是他让李隆基出来,李隆基就真的出来,那李隆基这个唐皇,就也不用再要什么面子了。
就是……有些可惜。
看来他今天是见不到那位既迷惑了唐皇,又迷惑了他们“大燕陛下”的那位绝世美人了。
“好吧,唐皇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今天追过来,就是为了替我们大燕陛下带一句话的。”
信使出声说道。
禁军统领听到他的话,却是狠狠皱了皱眉。
皇权天授。
那安禄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命为皇?
禁军统领嘴角挂着不屑,但他却并未急于出声。
直到身前那信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的口吻说道:“想要让你们的唐皇活命,那我劝你们赶紧交出贵妃。”
他知道了安禄山那人想要什么,便不言不语,反手握剑,一剑了结了身前那人。
“你……你……”
温热的血液从喉间滚出。
信使连一句话都没说完整,便直接摔落马下,诧异而死。
他在诧异什么?
或者是觉得“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不该杀他?
但一个乱臣贼子的部下,又算什么使臣?
禁军统领从铠甲中捞出一块布来,擦了擦他沾满了鲜血的长剑。
“铮”的一声,长剑重新回鞘。
身后最前方、守备最森严的马车里,传来李隆基低沉的嗓音。
“接着走吧。”
若是往常,那统领是应该要听从他的命令,继续率队往蜀中行进的。
但这次,他沉默一会儿,却是陡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了身旁的一个士兵。
然后自己走到李隆基的马车前面,单膝跪下。
“陛下。”
纵然马车里的李隆基看不见,他也还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
“陈统领这是要做什么?”
马车里,李隆基皱着眉没说话。
倒是传来了在李隆基身边侍候着的、高力士的恼怒的声音。
“陛下。”
“佞臣妖妃误国,还望陛下处死二人!”
“砰”的一声。
那陈统领单膝跪地转为双膝跪地,以头抢地,磕出重重一声。
“……”
佞臣妖妃误国啊……
马车里,李隆基抿着唇,目光沉沉。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禁军统领,竟会违背自己的命令,还给自己闹出了这样的难题。
“……”
“先去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隆基出声说道。
他不想在这讨论杨国忠和玉奴的事情。
但他话音落下,那陈统领却是没动。
除此之外,马车外还“砰砰砰砰”的,传来了更多人翻身下马、跪落在地的声音。
“还望陛下处置奸臣妖妃!”
“……”
三千禁军军士一同请命,给李隆基造成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迫感。
李隆基横眉倒竖,首先感到的便是震怒。
但如今是在逃亡途中,他也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君主。
否则这些人怎敢忤逆逼迫于他?
不过是他现在能依靠的,便只有他们这些禁军军士而已……
李隆基一双手紧紧攥起,又缓缓松下。
他当然是舍不得美人的。
那是他如今仅剩的珍宝。
他千辛万苦地将“它”占为己有,又怎么舍得让“它”就此陨落。
“……”
“去把杨国忠给带过来吧。”
眼里的光明灭难辨,李隆基最终这样对身旁的高力士吩咐。
他舍不得对美人下手,但拿杨国忠来祭旗,他这个抉择便决定得要轻松许多。
李隆基想用杨国忠来平息众怒。
高力士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很平静地应“是”。
因为如果是他,他也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
*
高力士带人走向了杨国忠的马车。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虞苏苏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也不由得开始跟着变得有些紧张。
她不知道杨国忠那边,是否还会再发生些什么别的岔子。
既然他都知道他自己要死了,那他还会像贵妃记忆里的那样,乖乖等在原地,接受死亡吗?
虞苏苏几乎把一切最坏的结果都想过了。
也许,杨国忠会早做防范,偷偷逃走。
又也许,他还有别的底牌,会殊死反抗,想要同那些禁军军士两败俱伤。
虞苏苏甚至把自己的解决方案都想好了。
一旦发现有哪不对,就立刻催动幻境,再次转换场景,直接换到杨国忠身死以后。
但出乎她的意料。
高力士来到杨国忠的马车前面,掀开车帘。
杨国忠竟然只是在闭目养神,面容十分的平静。
他一点都没有挣扎地被高力士带走。
哪怕被绑在三千军士面前,他如同一个罪人一般的跪在地上。
周身有千百号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也没有皱眉。
唯有在陈统领持剑走到他的身前,用剑尖抵在他喉管上的那一瞬,他才睁开眼。
嘴唇蠕动几下,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天下人。
而是对不起玉奴。
阿兄没有保护好你。
这次也没保护好你。
“……”
“唰”的一下,鲜血喷洒。
虞苏苏面上一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或许,那还是贵妃的感情。
她替贵妃听到了她阿兄的那一句,“对不起……玉奴。”
*
*
“喔噢——”
“喔噢——”
“铲除奸佞!守卫大唐!”
“铲除奸佞!守卫大唐!”
外面的军士在欢呼。
李隆基黑着脸,语气不大好听,“陈统领现在可以出发了吧!”
陈统领伸手,霎时,三千军士齐齐止声。
“统领……”
陈统领身边的副将上前一步,想问自家统领是不是真的要就这样见好就收。
但陈统领抿嘴,却是没有回话。
那副将深知自家统领每个神情的意思,知道他决心已下、势不可挡,便也不再多话,而是又重新退回了自己刚刚的位置。
“……”
“怎么?你们还不满意?”
李隆基忍无可忍,终于伸手撩开了眼前明黄的帷幔。
但帷幔一掀开,外面的场景便让他感到有些震撼。
那三千禁军军士,围着他的马车,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而他的禁军统领,更是直着腰杆,跪在他身前,语气刚正不阿地对他说道:“还请陛下处置贵妃。”
“……”
方才在马车里见不着,李隆基不知道这些人还是围着他跪的。
所以,这算什么?
连装都不愿意装了,直接明晃晃的威胁、胁迫?
要是他今天不处置了玉奴,那他们便也不认他这和个大唐的君主了?
李隆基因为愤怒,大脑一片眩晕,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他看着陈统领手中那把,刚刚要了杨国忠性命的、还在滴着血滴的长剑。
真想将它夺过来,也一剑了结了这些不知尊卑上下的东西!
但……不行。
他还得依靠他们抵达蜀中。
李隆基太阳穴突突地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等自己大脑的眩晕稍微好一些了,这才出声说道:“国忠乱朝当诛,但贵妃无辜,你们又何苦……”
“陛下!”
李隆基试图保下自己的明珠。
但陈统领却没有给他机会。
他说,“您知道安禄山的信使方才来说什么?
他说,安禄山想要贵妃。
所以,这次叛乱极有可能便是因贵妃而起。贵妃是这次叛乱的祸根。”
这场叛乱死了多少人?
朝廷派去抵御安禄山的将士,原本国泰民安、受到战争波及的大唐百姓。
他将这一切的人命,全都算在了“妖妃”的头上。
在他看来,“妖妃”便是万死,也不足惜。
“……”
“贵妃必死!女祸当诛!”
“贵妃必死!女祸当诛!”
最终,贵妃记忆里的那幕如期到来。
李隆基抵不过那三千禁军的军心。
甚至便连那条白绫,也是他踉踉跄跄,自己送过来的。
“玉奴……”
看着他神情抽动,手掌发颤,美人望着他掌心那条白绫,神思突然有些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