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奇不奇怪？
明明她不曾爱过李隆基, 可人到末路的时候，大概总喜欢回忆从前，容易多愁善感。
就算美人不曾爱过李隆基, 竟也没能出现意外。
“……”
美人回忆起往日在宫里的种种。
李隆基为她谱曲……
李隆基为她剥开荔枝……
明明她一直都很讨厌他的, 可到最后，她生命里留下的所有印记, 却全是他的那些点点滴滴。
“陛下。”
美人垂下眼帘，忽然出声。
李隆基痴痴地看她，嗓音有些哽咽，“玉奴……”
他近乎有些不敢看她, 可他却又贪婪地看她。
毕竟今天过后，她就……
相比起美人本人, 李隆基好似更加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可白绫又是他亲手送来的……
美人恍然一笑, 突然问道：“臣妾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臣妾”，还对他笑得那么娇妍温软。
李隆基有些恍惚，呼吸也陡然变得急促。
他急切开口，“玉奴你说。”
美人沉顿一下, 却是问他，“陛下真的爱臣妾吗？”
许多次翻云覆雨过后, 他都会埋首在她怀里, 不断地唤着“玉奴”。
最后说上一句，娇娇你可真是朕的命啊……
他看起来真是爱她极了。
甚至连天下人也这样觉得。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他们说, 唐皇对不起天下，却独独对得起她。
可……他要真的爱她, 又怎么会不顾她的意愿, 强抢了她？
又怎么会在得到她之后, 像是只将她当作了一件“物件”，炫耀似的将她陈列于人前？
美人直直地看着李隆基，那秋水一般的眸光，像是要将他给看穿。
从前的时候，他总爱同她生气。
他说，玉奴看不见朕的好吗？为什么你的心里独独容不下朕？
可……她都感觉不到他在爱她，又怎么会把他给放进自己的心里？
“……”
美人的视线很轻柔，可却莫名让李隆基有种窘迫和想要逃离的感觉。
李隆基张口，想说他当然爱她，可这话在她如水的目光里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美人又是一笑。
她说，“陛下真正爱的，是这红飞翠舞的大唐吧？”
他爱这大唐锦绣的江山，也爱他手中无上的权力。
而至于她呢？
他当然也是爱她的。
因为她就像他帝王毓冕上镶嵌的那颗东珠。
某种程度上，她便代表了他的权力。
“……”
“嗖”地一下，李隆基捧着白绫的手骤然攥紧。
可就在他要将自己的手，攥得惨白泛青的时候。
美人却是忽然伸手，一根一根地剥开了他的手指，从他的手里取出了白绫。
“玉奴……”
李隆基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慌张，嗓音也陡然变得有些沙哑。
他不知道这会儿直播间里的后世之人都在骂他虚伪。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明明刚刚他还被美人说得无地自容，就像是被人给戳中了痛脚。
可按美人说的，他不爱她。
那为什么他看见她取走白绫，心里又会莫名觉得那样恐慌？
*
*
身处在幻境里的人们又急又气。
他们眼睁睁看着美人接过白绫，走下马车。又眼睁睁看着美人向着后头马嵬驿，重新走去。
他们多想拦下她啊。
林毅跑到她面前，焦急地朝她挥手。
可美人的身形波动一下，他的手掌，却是又挥了个空。
“玉奴……玉奴不要！”
“……”
［你去救救她！你去救救她啊！！！］
［……］
幻境里的人和直播间里的人，都像是疯了。
他们像是忘了，这只是一场有关历史的幻境。
幻境里的人想拦下美人，直播间里的人，则是开始无声地对李隆基呐喊。
李隆基是在场唯一能救美人的人了。
可偏偏，他那么怯弱。
他就像个无措的孩子，呆呆地留在原地。
像是不敢再跟上去，不敢亲眼见证美人与世界的诀别。
*
“……”
［这该死的世道，这群该死的人……］
最终，一阵暴躁怒骂过后，直播间里又变得沉寂下来。
所有人都想安安静静地看着美人与世界告别。
而画面里，美人将白绫抛过横梁，又独自踩上木椅。
人们看着她平静淡然的模样，原本以为她不怕死亡，已经厌倦了这个虚伪、空洞的世界。
直到，看见她自己一个人在木椅上站了许久，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同死神做最后的挣扎，目的只是为了再活久一些，多活久一些。
他们方才知道，原来她也害怕。
“……”
“呜呜呜呜……”
考古队和直播队里的人们大多眼眶滚烫。
尤其那些小女生看不得这幕，更是直接哭出了声来。
“……”
“贵妃必死！女祸当诛！”
“贵妃必死！女祸当诛！”
屋外，禁军军士的呼喊声又不断传来。
像是他们等得有些久了，便想着要催她赶紧去死。
“……”
唉……
美人叹下口气，慢慢合上双眼。
最终，芙蓉面上一颗泪珠滚落。
她是带着一缕消散不去的清愁，轻轻地蹬掉了脚下的木椅。
“……”
美人香消玉殒。
只是在死前，她却仍旧在想，
若人生真有来世，
那下辈子，她还再来人间一次。
她想……真正地做一回“人”，
再不想去做什么“明珠”……
*
*
“——玉奴！！！”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此刻结束。
眼前的幻境开始片片碎裂。
原本那些刚被拉进幻境时，还惶恐不安、想要迅速脱离的人们，现在反而像是接受不了了一般，红肿着双眼，伸手去接那些碎裂的碎片，想将眼前的幻境拼凑回去。
“……”
“团子。”
听着耳旁那些后世之人传来的痛呼，虞苏苏从贵妃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身形也开始渐渐变淡。
［……怎么啦，苏苏？］团子抽抽鼻子，正躲在虞苏苏的脑海里，用自己幻化出来的手绢，悄悄地抹着眼泪。
玉奴实在太可怜了，呜呜呜呜……
虞苏苏也不知道它一个只会发光的白色团子，怎么会这么多愁善感，只能一边无奈地揉着它的脑袋，一边放柔嗓音，温声对它问道：“团子乖，不哭了，告诉我贵妃的遗憾完成没有？”
团子闻言，最后抽噎了一下鼻子，然后“哗”地一下收起自己的小手绢，就去查探起了贵妃的任务状态。
［呀！苏苏，贵妃的愿力已经到了！］
很快，团子惊呼的声音响起。
那就代表他们已经完成了贵妃的心愿。
虞苏苏点点头，睁开眼。
正打算加速幻境的消散。
却不想下一秒，她的双眸，便对上了一双苍老的眼。
“……”
在此之前，虞苏苏从来没有认真去打量过，那些被她拉进这幻境里的后世之人。
在她看来，他们只是她完成贵妃心愿的一个重要环节。
可眼下的情况，却是让她有些惊愕。
明明她已经操控自己在幻境里隐匿了身形，可为什么那个一直被称作“杨教授”的人，却仿佛洞穿了虚无，一眼就看穿了她？
虞苏苏感到迷惑。
这已经是她幻境里出现的第二个意外了。
第一个还是那本该活在贵妃回忆里的阿兄……
蓦地想起杨钊，虞苏苏像是恍然察觉到了什么，又忽然觉得眼前这“杨教授”的眼神，莫名让她感觉到一阵眼熟。
［苏苏！］
正在虞苏苏皱眉，想要接着往下细想的时候，脑海里的团子忽然惊呼一声。
按理说，为了帮苏苏完成贵妃的任务，团子确实是偷偷作弊，给虞苏苏开了些后门。
好比这杨教授，本应该是杨氏的后人，一生都在寻找贵妃墓的位置，对贵妃的埋骨之地极感兴趣。
它是花了好些愿力值，给了他一些不可言说的灵感指引，才把他给引到这儿的。
可……
可它怎么现在看来，眼前这人的灵魂……竟好似蓦地变得混沌了起来？
团子惊愕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虞苏苏听。
恰好这时，幻境彻底湮灭。
所有人都回到了原本简陋的主墓室里。
虞苏苏完成了贵妃的心愿，也快没了多留的时间。
于是，她脑海里电光火石地将事情全部缕清。
大致猜到了幻境里，杨钊出现问题的原因，
便又重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人。
对他恍然一笑。
然后低低道了一声，“谢谢你，阿兄……”
谢谢你从来不曾放弃过我。
“……”
这是她能替贵妃，最后给予她阿兄的一点抚慰。
“哗”地一下。
不仅是方才的幻境，就连虞苏苏的身体，也开始渐渐化作光点，一点一点的，变得越发透明。
“……”
“玉奴……”
杨钊轻轻呢喃着。
他看清了虞苏苏嘴里唤的那句“阿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她不是自己的玉奴，但就是忽然感觉有些克制不住，眼里的眼泪也开始跟着骤然决堤。
“团子，我们走吧。”
最终，虞苏苏是在墓室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里离开的。
团子在虚无的意识里问她，［苏苏是要直接去下一个世界吗？］
虞苏苏应了一声。
然后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便向她瞬间袭来。
*
*
“小狐狸？
你是说……你是要来向我报恩的狐狸精？”
“那……你现在能变成人形吗？”
“是不是我让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
“……”
团子吸取了上次做任务的经验，这次一来就直接给虞苏苏灌输了愿主的记忆。
记忆里，愿主并未直接展露自己的姓名。
似乎她很排斥自己的名字，也很排斥自己的曾经。
她更宁愿别人叫她“小狐狸”。
虞苏苏皱皱眉，不明白怎么还有人会质疑自己本身的存在，想要舍弃自己的过去。
她是迷惑了一下，这才放缓心神，任由自己沉浸到了“小狐狸”的记忆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