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小玉从草堆上醒来,身上盖着刘老媪前几日编织的杂草帘子,火堆里的火已经熄了,一阵阵寒意,她连忙找来火镰重新生火,否则一天身上都没热乎气。
这个点,小小的刘七也醒了,按惯例要抱出去嘘嘘,这时,年迈的刘老媪就会早早醒来,颤颤巍巍地抱着他,走到篱笆那边帮他解决。
他们住的这片地方也没有个茅房,很多人都是到林子里头解决问题的,五乍村里有些人家倒是盖了茅房,但不一定欢迎他们去用。
除了小七,刘老媪等人包括小玉每次山上茅房,都得趁着夜色跑到远处林子里解决,非常不方便,但也没办法。尤其是刘老媪,她年纪大了,手脚不是很灵活,每次如厕,还得叫四娘或五郎陪着。
辰时末,刘一和许三穿上家中仅有的两件夹衫,顶着寒风到外面找吃的,顺便捡拾些柴草带回来备用。昨晚小玉熬制了许久的板蓝根,柴草就快烧完了。
眼看火堆着了起来,小玉连忙拿过一个残缺的陶罐,烧上一罐热水,用粗碗盛满,再挨个浇在几个小的手上,既是保持卫生,也是叫他们手上少生冻疮。
每到这个时刻,五郎、六郎满是冻疮的手,都被热水烫的哇哇大叫,嘴里嚷嚷着疼,小玉心里看着难受,却还是咬牙道:“不烫一烫,你爪子莫想要了。”
“阿姊,我来给他们烫手。”四娘抢过小玉手里的热水,有模有样的给他们烫起手来。
她今年也才十岁,在二娘他们几个面前一副小孩儿样,可在五郎、六郎面前,倒是一副大姐姐样,主动承担照顾弟弟的责任。
小玉从破布口袋抓了一把豆面,小心和水拌匀,等陶罐里剩下的水烧开,将豆面倒在里面,搅成糊糊,这就是小七的朝食了,别的人都没这个待遇。
嘱咐刘老媪帮忙看着火,小玉紧紧衣衫,打开屋门,拎着一旁的破水桶去河边打水,刚走到院门外的小径上,就看到了刘一和许三朝这边走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三个生人。
“二娘,里正来给我们落户!”刘一朝二娘喊了一声,用眼睛向她暗示。
“我知,某里正请。”唐朝,称呼自己为某,称呼某位官员,也可称某官员,里正算不上真正的官,但时人都这样称呼。
“某姓王,唤我王里正便可。”王里正摸摸胡子,开口说道。
五乍村人口稀少,没有设村长,一应大事小情都由王里正做主,除了五乍村,隔壁几个村子,也都是他的管辖。
一行人边说边边走,很快进了篱笆小院,屋里的刘老媪听到有人来,连忙带着几个孩子出来相迎,一个老人带着四个瘦弱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不会走路的。
王里正看着一屋子老小身型瘦消、面色蜡黄,不过都全须全尾地活着,心里既惊讶又感慨,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今日早上,他从五乍村外围一路走过来办差,进了七八户难民的家里了解情况,发现有好几家都饿死了人,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像这一家子的情况,熬过冬天还没饿死,已是万幸了。
王里正率先进了屋内,环顾地上的草堆、火堆,还有陶罐里煮的豆糊糊,心知这一家子过得也不容易,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今日过来与你们落户,你几个都是哪里人士,可有户籍在身?”
“不瞒王里正,我几个都是一户人家,去岁冬日从北边逃到这里来,前些日子,我那儿子和儿媳不幸病死了,就剩下七个孙儿和我一个老寡。我家大郎、二娘和三娘原就在户籍上,还有四个孙儿没上户籍,因一路逃难,未来得及入户。”
“可有户籍凭证?”
“有。”
王里正接过刘老媪手里皱巴巴的户籍,只见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刘老媪一家,三个孙儿都是小郎,并无小娘子,可刘老媪却说她家是一个小郎并两个小娘子,其余的都是漏户,这分明对不上啊。
王里正心里明镜似的,几个孩子看着就不像一家人,再说哪有一路逃难,家里大人不在了,小孩子全都活下来的情形,这刘老媪分明就是在说谎。
要说如今户籍混乱,真要将他们充作刘老媪的孙儿,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他这边重新登记录入,呈到县城里还不是几日就能落实。只是,他和这些流儿非亲非故的,不想多这一事。
“户籍与实情不符,如何落户?”
王里正皱着眉问了一句,又似在问身后两人,恰巧那两人之中,有个年长的原来也是难民出身,后来靠着努力慢慢在五乍村扎了根,还在里正手底下做事,算是谋了一个小差事。
“不若都落在一起,我们也能轻省些。”年长的男人,悄悄在里正耳边说了一句。
“王里正,我家用菘蓝根叶熬制了些许颗粒,唤作板蓝根,若偶感风寒咽痛,可即时服用。”
小玉将昨日熬夜制好的一碗板蓝根端出,呈给三人看,三人看着碗里黄褐色的细小颗粒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汤药还能制成如此细小之物。
“此物药效如何?”
“药效颇佳,我几个身上不好便吃上一些,至今无虞。”刘一急忙回答。
“如今乍暖还寒时,最易染上风寒、咽痛、咳嗽、发热等症状,不若装一些在身上,早出晚归以备不时之需。”
“善,那我等就取些试试罢。”
王里正点点头,对大郎二娘的心意很是满意,从粗碗里抓了一把,放在衣袖口袋里,另外两人见状,也都纷纷抓了一把收了起来。
如今天气最易发病,去年关中地区还发了时疫,他们早晚出门办差,也怕染病,此物无需提前煎煮,带在身上随时即能服用,实在便宜。
“罢了,原来的户籍记录不全,我等就为你家重新录补修订。”
“多谢王里正。”
王里正得了人家辛苦制的药,也不打算难为几人,如今到处都是流民,把一些散户并在一起本就常见,再说明府的户籍大多都有丢失遗漏,即使他在户籍上稍加改动,也没人查的出来,此举算是帮这几个孩子一把。
“不过,从今日起,你们以前的姓氏就不能用了,按户籍所写,合该姓夏才是”王里正提醒他们。
“我等没有异议。”刘一薛二等人赶紧点头答应,只要能有新的户籍,姓什么也不大要紧。
要知道唐朝的户籍管理一向严格,要不是此次大面积战乱,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冒改户籍,更别说从原本的贱籍改成良籍,成为法律上的自由人。这次重新录入户籍,于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东南方向靠近橡树坡还有三块劣地,就都分给你们罢,只要你们勤恳劳作,二十年之后,这些地就可以作为你家的私产,祖祖辈辈流传下去。”
“其他无主的荒地,只要你们有能力开垦,也可算作你们的,耕地的牛、犁等物,头一年也能借给你们使用,但第二年起,你们就得靠自己耕种了,还有每年的租庸调,也不能落下。”
这样的土地制度着实坑爹,怪不得历史上记载,安史之后,许多农民因为种地缴不起赋税,不得已放弃土地,远走他乡,成为浮寄在其他城市的逃户。
因为没有地,被迫沦为逃户,后来因为挣不到钱养护自己,又从逃户沦落为佃户、杂户或者奴隶,这就是唐朝贫苦百姓的悲惨命运。
小玉心里不停咒骂着唐朝上层对百姓的压榨,此刻脸上还得露出欢喜的表情,表示自己非常愿意恳荒屯田,也会好好耕作按时缴纳赋税。
商量完毕后,王里正将几人的姓名、年龄和相貌等一一记录好,又交待了几句话,就带着随行的二人急匆匆的走了。除了小玉一家,村里还有几户新安置的难民,等着登记户籍。
王里正一走,刘老媪和小玉几人终于放下了心,只要里正肯帮忙,他们的户籍就算是稳稳落实了,从今日起,他们几个往后便都姓夏,以前的姓都不能作数了。
“我们有自己的地了,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夏一欢快的叫着。
“哪有那么快,那地都是劣地,种不出多少粮来。”刘老媪略有些忧愁。
“一时没有粮种也种不了地,不若先种些菜蔬,好歹果腹。”夏三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不怕,我已想到了法子,过几日就能见分晓。”
“甚法子?”
“便是我们采来的菘蓝。”
自从户籍一事有了着落,小玉就一门心思想着挣钱,种不种地都是后说,先把一家大小的肚子填饱再说,再没有正经的吃食,谁都撑不下去。
一连好几日,小玉几乎闭门不出,整日里守在火堆前熬制板蓝根,又用细罗一点一点揉制成颗粒,这活四娘几个小孩做不来,夏一和三娘倒是能做,但他们还得外出捡柴和挖野菜。
随着家中仅剩的豆面越来越少,小玉终于熬制出了大半瓦罐的板蓝根颗粒,她拿出装豆面的布口袋,将最后一把豆面倒在碗里,又将瓦罐里的板蓝根装在里面,在手里掂了掂,足有一斤的量。
“那个黑心肠的恶妇又来了。”夏一从外面进来,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句。
“谁?”小玉一时摸不着头脑。
“前几日拿糕来的女子,就是那里的人。”三娘跟在后面补充,又指了指城里的方向。
“原来是她,她还敢来?”小玉惊讶道。
“她不来我们这里,其他地方不敢去么?吴三郎和我说有好几个小娘子都跟着她走了。”
“跟她走的,可是自愿?”小玉又问。
夏一不吭声了,怎不是自愿,家里都饿的要吃人,父母亲听说孩儿有好去处,巴不得将她们送去,就是有几个小娘子自己,心里也是愿意去的。
“哎,都是没法子,实在活不下去了,不然谁想去那腌臜地方。”刘老媪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玉沉默了,沦为娼妓,这是封建社会许多女子难以摆脱的命运,刘老媪说得对,若是有得选,人人都能吃饱饭,谁甘愿做那出卖身体和尊严的人。
后世人评论唐朝,总不外提到繁荣、开放、包容等词汇,少有人想到唐朝衰败之后,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无辜女性沦为妓女。
男人们提到唐朝的娼妓,总会称赞她们腹有诗书、内有才气,举止投足风流尽显,可是细数数唐朝名妓,什么李娃、霍小玉,还有薛涛、关盼盼,哪一个不是孤独悲惨地死去。
“别急,总有一天,我们能改变这个社会。”
小玉背对着墙,盯着布袋里的板蓝根,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