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朝食,刘老媪抱着吃过豆糊糊的小七去院子外撒尿,竹五和魏六趴在草堆上顽丢石子的游戏,竹四则坐在弟弟竹五旁边打盹。
刘一、薛二和许三围在火堆前说话,多是刘一和薛二在说,许三性子文文静静的,只在一旁默默地听。
“听说这几天里正就要来登记户籍,不知我们怎么安置?”
“你原来是良籍还是贱籍?”
“我和七郎都是贱籍,属杂户,跟着父母亲给大户人家种地。”
“三娘你呢?”
“我也是贱籍,家里原有几亩荒地,后来......后来遭了灾,只能自卖自身,再后来,就和主家失散了。”
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可怜,小玉沉思了一下,还是决定入良籍,起码在人格上更自由些。在大唐,有贵、良、贱、奴四种户籍,贵人指的是王公贵族,良籍则有士农工商,贱籍的人就多了,比如杂户、娼妓、工匠等等,最后一个奴籍就是大户人家的奴婢。
“里正来以后,我们都统一口径,对外称良籍,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知道吗?”
“二娘你要在户籍上作假?”
“嘘,不管以前如何,从今日起,我们就都是良籍。过一会,我去和刘老媪说说,她身上带着户籍,我们可以称是她的孙儿......”
唐朝户籍本来三年一登记,因为战事和逃难,很多地方都没能及时登记落实,这就导致许多客户和漏户的产生。不过,漏户必须是八岁到十岁的孩子,也就是说,刘一、薛二和许三三人,在明府县衙里是有户籍档案的。
要想从贱籍改为良籍,只能换一个身份,正好刘老媪家是正儿八经的农人,属于良籍,家里原来有三个孙儿,可惜在逃荒的路上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最后就连儿子儿媳也先她离去。
摆在眼前的机会,不用白不用,而且小玉自己也没有原主身份的记忆,是良是贱难以确定,与其被明府重新编成贱籍,不如趁机改个身份,顶替刘老媪孙儿的户籍。
他们三个先充作刘老媪的孙儿,剩下四个孩子,算作刘老媪家没有来得及登记的漏户,最后一起变成良籍,以后就能从政府手中分到适量的土地,成为身份上的自由人。
照道理讲,刘一顶替夏家已满十八岁的中男,可以分得20亩永业田和80亩口分田,可是现如今他们作为难民,她也不清楚他们能领到多少土地,走一步看一步罢。
待几人说定此事,火堆里的笋也烤好了,刘一将带着淡淡竹香气息的笋扒拉出来,几个小的也不打瞌睡了,手里的石子也不顽了,都巴巴地围了过来,争着要笋片吃。
朝食都是汤水,本来就是糊弄肚子的,这会儿都饿了。辛苦挖的两个笋,个头不大,刘一和许三分吃一个大的,小玉则吃那个小的。
这是早已商定好的规则,大一点的孩子出力多,平日里要多吃一点,否则根本干不了活,自然也就养不了小的。
可是说归说,当几个小的围着他们转时,谁又舍得吃独食呢?三人将笋撕开,分成一片一片的,挨个分给过来要食的孩子,小的也懂事,要到了一片笋就不再哭闹,乖乖地坐在草堆上小口品尝。
小玉吃了一口笋片,虽然没有盐等调味料,但很清脆爽口,许久没吃饱过的肚子,即使吃上这么一片没有盐的笋片,她也感觉到无比幸福。
吃了两片,她将只有小拇指大小的笋心递给照看小七的刘老媪,刘老媪摆摆手不愿意接。她年纪大了,许多活计做不了,少吃一点又有甚的,况且若不是二娘将她接了回来,恐怕自己现在早已成了一具白骨。
“祖母吃罢,吃了才能好好照看小七几个,且我还有事要劳烦祖母。”
“你且说便是。”
“正是我先前提到的户籍一事。”
小玉硬是将笋心塞到了推辞几番的刘老媪手里,她手里攥紧还热着的笋心,眼里已有了泪花,口里只说:
“二娘放心,从今日起,你们几个便都是我的亲孙儿,待过几日办理户籍时......我命好,临了临了,还能有七个孙儿。”
“祖母别哭,我几个都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自当将祖母当做亲祖母一样孝敬。”
“就是,等我以后挣了大钱,自当买来精米细面,天天孝敬祖母。”
刘一窜了过来,笑嘻嘻地附和道,许三不说话,只默默地坐在刘老媪身边为她捶背。
“好,好......”
刘老媪想到死去的儿子儿媳和三个孙儿,又看着围在身边的七个乖巧孙儿,只感觉自己还是命好。她将笋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心里蓦地想起有一年,曾找过道士为自己批命,那道士说她是子孙满堂的命,后来她孙子和儿子相继死去,她还恨过那个道士,现在看来倒是应验上了。
说完正事后,三娘带着四娘抱着陶罐等物到河边清洗,小玉和刘一在屋里干活,他们要把这一个月相继采来晒干的菘蓝加工成颗粒。
“我去隔壁借一把刀来,切碎后再碾。”
小玉让他们几个采的菘蓝,都是略大一些的个头,根茎粗粗的,只靠石块很难分解,他便起身去隔壁,打算借一把菜刀来。
他自认是个有成算的,每日混迹于大人群里,除了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同时也是为了和他们混熟一些,假使遇到什么难处,他们也能相帮下。
刚出院子,突然看到一辆驴车从远处驶来,没过多久,驴车停在流儿院前,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红色袄裙的女人,头上戴着鲜花和钗子,身上还有一股子脂粉的香气。
“你来作甚?”
刘一恶狠狠地怒视,他记得这个女人,深冬时节就来过流儿院一次,当时这里有好几个小娘子,都被她哄骗走了。后来,他听隔壁的大人说,那些小娘子都被送到城里的弦歌坊,以后要调教成娼妓,以色服侍人。
“小郎君莫生气,我可不是恶人,是带你几个姐妹进福窝的。”
这位娘子是弦歌坊燕语楼的假母之一,去年深冬,她从这里物色了几个小娘子,经过细心教导,如今已能接客了,只是她还想找几个资质上佳的苗子,听闻难民区这里,又来了几个年轻的小娘子,特地买了一包糕,带过来给她们吃。
小玉听到外面刘一的怒声,出门一看该女子的装扮,再看她脸上带有淫邪之气的眼神,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不是青楼妓院的老鸨,就是私娼暗寮的女主人。
“你走,流儿院不欢迎你。”小玉将房门掩上,叉手就撵人走。
“呦,好标志的小娘子,模样好,身段也好,就是有些瘦。”
刘一更加气愤,从门口捡起一根树枝,作势就要打人,正巧许三牵着竹四的手从河边回来,看到刘一这里有动静,赶紧往家里跑。
“刘一别真打到人,把她撵走就行,”小玉将三娘和四娘一把拽进屋里,不让**细细打量。
“这两个也不错,一个文静秀气,另一个有些稚嫩,都是好苗子,哎别走,我带了糕点与你们吃......”
这时,刘老媪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虽然年纪大了,但仍旧耳清目明,听到院外有女子说话,已明白了一大半,顿时扬起拐杖就要打人,嘴里还骂着:
“不要脸的娼妇,不知诱拐了多少小娘子,如今还想哄骗我的孙儿,我打死你......”
院子里乱作一团,隔壁院的大人听到动静也都过来围观,刘一挥着树枝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打,每一回都是将将打到女子脚边,将她吓得嗷嗷直叫,一个躲闪不及,脚上挨了一棍,嗷嗷地叫。
小玉冷冷地看着她,拦住年迈的刘老媪,等刘一教训地差不多了,大声开口:
“你可知逼良为娼是违法的,我们可以去县衙告你,你再不走,被打死我可不管。”
刘一对人群里的几个熟人大喊:“三郎、五郎,这人是个拐子,要将我几个妹妹拐去当娼妓,你们快来帮忙,还有,你们家都有女儿,千万别让她们出来。”
刘一性子机灵,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几个真正上前帮忙的,于是大喊此女拐卖良家女子为妓,那些有女儿的人家要小心,希望引起他们的警惕和厌恶之情。
果然,喊中名字的三郎和五郎几个一听怒了,他们都是正经的农户人家,再穷也不愿卖女儿去那腌臜地方。
就这样,在大伙儿的怒斥和谩骂下,红袄女人只好灰溜溜地坐车走了,而且走之前头发也乱了,糕点也丢在了地上,就连身上的衣裙也破了一个洞,好不狼狈。
五郎、六郎看到地上雪白的糕,眼睛都亮了,拉着二娘的手,喊着要吃,小玉摇摇头,将糕送给了围观的众人,扶着刘老媪慢慢进屋了。
糕是好糕,可惜送糕的人,不是好人,那么,那糕再好,他们也不吃。
“五郎六郎乖,等阿姊挣了钱,也给你们买糕吃。”
小玉会一百种作糕的方法,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生在战乱刚刚结束的唐朝中期,手里连一文钱的本钱都没有,只能先想办法不让大伙儿饿死,哪有能力买糕。
经过十几日的收集和晾晒,屋子里的菘蓝根叶越来越多,小玉检查完药材的干燥程度,打算今日就开作。
这日下午,小玉和刘一将药材切成长度约四五厘米的长条,用陶罐一点一点熬煮,第一次熬一个时辰,用麻布过滤后,再加水熬煮半个时辰,最后将两次过滤的汁液并在一起,晾凉沉淀。
没有酒精提纯,可能会降低药效,小玉略微思考了下,从墙角仅剩的小半袋豆面取出一碗,递给刘一,托他到认识的熟人那里换一点浊酒。
临出门前,她又将自己身上厚一点的夹衫脱下,递给走到门口的刘一,刘一自己的那件脱给了出门翻找野菜的三娘,所以现在身上只套着一间薄衫。
“穿上,我们谁都病不起。”
刘一忸怩了下,到底还是套上了,二娘说的对,天才刚开春,都不能病着了。
刘一去的是之前喊到名字的吴三郎家,吴三郎和她是同乡,他的父亲小时候还和吴三郎顽耍过,所以吴三郎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偶尔照顾下刘一。
听到刘一说要换小半碗浊酒,用来制一种可以治风寒的颗粒药物,吴三郎很是好奇,直接给他倒了一碗浊酒,这种酒是自家酿的散酒,价格颇廉,赠与刘一不算什么。再说了,他刚才还接了二娘送的糕,因此说什么也不去接刘一递来的豆面。
刘一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早就猜到吴三郎不会要他的豆面,所以才来他家换酒的,这是他的小心思,虽是被逼无奈,到底有些心虚。
他打定主意,待做好了二娘说的板蓝根,就给三郎家送去一些,二娘说过,这种药可以保存很久,感觉受了凉会得风寒时,就可以吃上一点加以预防,若真的感染风寒,也可一日分三次服用治疗。
小玉这边,冷却的板蓝根汁液,经过反复熬煎最后只剩下了一点,露出澄澈的淡红色,小玉缓缓倒入浊酒,让,
汁液中的有机物更好的溶解,将最后的沉淀物拌如豆面合在一起,再用细罗一点点分解成颗粒。
这是个细致活,既要注意熬药的火候,不能火太大,会烧坏唯一的陶罐,也不能太小,否则熬不出效果,最后,还得将板蓝根手工分解成颗粒,一点一点用手弄,很费时间。
刘一带回的这碗浊酒,不用尝就知道度数很低,唐朝酿酒的技术就这样,什么白酒,不存在的。但是,如果酒精度数不够,她又担心会影响板蓝根的纯度和药效,没办法,只能边走边看了。
晚上吃的夕食多亏了三娘,她在竹林里转了许久都找不到一点吃食,只好走到水边寻找,刚好在腐烂的禾草上找到一种草菇,上面灰黑下面白,她父母有采过给她吃,没有毒,味道特别的鲜美。
这天晚上,刘老媪带着小七睡在草堆里侧,四娘和五郎、六郎睡在中间,大郎、二娘和三娘则轮流熬制板蓝根到深夜。这一晚,因为柴火一直不断燃烧的原因,每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