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叛贼死了!”
“谁死了?”
“能是谁,叛贼史思明!”
“真死了?不用打仗了!”
“那还能有假,听说郭将军挥刀一砍,那叛贼的头就咕噜噜地掉在地上,血流尽了头还在动哩......”
农历二月的第一天,春天刚刚冒出一点尖,古扬州城西北郊外,位于永丰乡五乍村的附近,住着一批从北方逃难的百姓,原本在地上找搜寻翻找食物,听见有人说不用打仗了,内心无比雀跃。
八年了,这场持续八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并未消失。
有人搓一搓冻得发红的手,欣喜的说着可以回家了,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有人微微直起身子,用腰带勒紧饿得发瘪的肚皮,脸上露出的麻木的神色;只有甚都不知的小儿,在原地跳来跳去,不知道高兴什么。
“薛二,你听说没?”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将他在村口听到的消息告诉低头忙碌的少女,有些得意自己探听到的消息。
少女没有答话,甚至都没有抬头,她在专心致志地捡拾着地衣,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地衣正肥。
“薛二,你怎地不说话?”少年没看到少女应有的回应,很是失望。
“我知,刘一,你今日捡了多少柴?”
刘一忙着偷听大人讲话,忘记今日是自己捡柴的日子,连忙朝远处的林子里跑去,他是流儿院最大的一个,理应比别人捡的柴多才是。
被称作薛二的少女摇摇头,手里活不停,脑海里却在回想着高中时学到的历史知识,她记得公元763年正月,叛贼史朝义在逃往莫州的路上因走投无路自尽,自此,安史之乱正式结束。
至于史思明,他作为史朝义的父亲,早在761年就被亲生儿子干掉了,如今死的该是史朝义才对,再有,据史书记载,他是自缢而死,非是死于郭子仪之手,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谣传,应该和百姓们不谙战事有关。
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只知道有个叫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外族人发起了战争,接着唐玄宗李隆基出逃,于马嵬坡缢死杨贵妃,紧接着唐肃宗即位,再后来,唐肃宗病死,他的儿子唐代宗于去年登基。
薛二,原名薛小玉,一个月前,因为一场交通意外,灵魂穿越到了唐朝,莫名附在一个刚断气不久的少女身上,她还记得刚睁开眼,看到的是两个饿了许久的男人,正盘算着将她的尸身分食。
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往林子密集的地方跑,仗着身形瘦小,躲在一颗大树后面,才得以从两个食人魔的魔爪中逃脱。
她来到的时代是可怕的战争年代,连年征战加上饥荒和时疫,有些地方早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听说,有的人家,不舍得吃掉自己的孩子,就会和别人家互换,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子而食。
逃脱后,她跟着大路上三三两两的饥民们同走,靠着一点儿树皮和野菜根为食,一路颠簸总算来到了扬州城,目前暂居在扬州城西北侧,一个叫永丰乡五乍村的外围。
五乍村的外围,明府派人在这里搭建了数间草屋,专门用来容纳北下的难民,有时还会给一些粮食,作为难民过渡的保证。
她现在的身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只能和其他孤儿同住在一个叫做流儿院的地方。流儿院,因为一向住进去的难民,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儿,所以这间草屋又被村人和难民称作流儿院。
事实上,流儿院就是一间茅草矮屋,外围是一排用竹子围成的篱笆,草屋四面透风,不想冻死的话,就只有捡一些树枝柴草,在屋里点燃取暖。
她住进流儿院之前,草屋里已经住着六个孤儿,其中最大的孩子,只有十四岁,就是刚才说话的少年刘一,最小的孩子只有两岁,恰巧是刘一的弟弟刘二。
刘一刘二当然不是他们的名字,只是唐朝人喜欢以姓氏加排行称呼对方,有时后面还会加一个郎或娘,所以他们七人中,就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大郎二娘。
后来,小玉提议七人结成异性兄弟姐妹,按照年龄大小,重新排一个顺序,分别是十四岁的刘一(刘承先),十三岁的薛二(薛小玉),十二岁的许三(许仙尚),十岁的竹四(竹妙妃),七岁的竹五(竹客生),五岁的魏六(魏玄)和只有两岁的刘七(刘恩养)。
除了他们七个孩子,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刘老媪,十日前,因儿子儿媳双双病死,同住一屋的人担心她也有病,便将她一个老媪送了出去,说是送其实就是赶。
她记得,那日风大霜重,小玉出门打水,就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妪站在坊外的小河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上全是木然的神色,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河面看,无非就是想寻死。
她还记得那时老妪和她说的话,老妪说不会在这里寻死,以免污了河水,等过一会儿身上有力气了,她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吊死......
小玉不忍心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于是问了刘老媪儿子儿媳的病情,心里猜测应该不是什么传染病,最后才将刘老媪带回了流儿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也为其他六人的生命安全考虑,在带刘老媪回去的路上,她并没有直接接触她。
等安顿好刘老媪后,她熬了一锅浓浓的菘蓝汁水叫所有人喝下,如此过了五六日,并没有人有生病不舒服,她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也敢和刘老媪有所接触了。
菘蓝既是一种染色植物,又能用来治病,它的根就是板蓝根,叶子叫大青叶,野外到处都能看到采到。小玉不懂中医,但是她刚好认识菘蓝,也了解菘蓝的用处,在后世,菘蓝的根就被制成颗粒用来预防和治疗感冒等流行病。
脑子里百转千回,实际上只是须臾一瞬间,小玉摇摇头,甩掉脑海里的回忆,继续翻找地衣。等这片地上再找不到一片地衣以后,她才心满意足,将大半筐地衣拿到河边细细淘洗。
眼下刚刚开春,野菜都还没长几颗,只有潮湿的河边水域,运气好的话,不时就能翻到一些地衣。说起来,到底是江南水泽的地衣,比她前世看到的更加肥硕些。
回到流儿院已是巳时,刘一去捡柴了还未回来,这时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刘老媪蹲在草屋的墙根下搓着麻绳,竹五在院子里扫地,魏六抱着刘七学走路,只不见许三和竹四两人。
刘老媪看到小玉回来,仿佛看到主心骨一般,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三娘带着四郎去北面挖笋了,我也拦不住,你快去看看罢。”
刘老媪腿脚不好,加上她还要看顾年龄最小的七郎,所以只能等小玉回来。
“哎,这就去。”小玉放下地衣,从门后取了一把尖尖的竹片,朝北边走去了。
现如今春寒未解,三娘几个身上连件厚一点的夹衣都无,根本就出不了门,平日不是躲在屋里烤火,就是躺在草堆里睡觉。
睡觉是应对饥饿最好的办法,不过小玉不敢叫几人一直睡,就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前些日子,有一户难民,他家老丈就在睡梦中去世了,发觉的时候,身体都硬了。
小玉心里担心三娘,脚下不自觉跑了起来,才跑到一半就头晕眼花,她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低血糖再正常不过,没办法,只能慢慢挪着步子走进竹林里。
这片竹林不大,冬笋早就被饿得肚子痛的难民们挖了个遍,如今刚刚开春化冻,三娘几个就迫不及待过来,就盼着地上能再长几颗春笋。
老远就看到披着枯草避寒的三娘和四娘,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细竹片,在枯草底下翻找,竹筐里意外放着两个个头不大不小的笋。
“四娘眼尖,采了一把竹肉,一会儿煮了吃。”三娘拢了拢身上的草衣,伸手指着四娘。
“我看见的!”四娘扬了扬手里白色的木耳,满脸欢喜的样子。
“做得好,我也采了几把地衣,先回去吃朝食罢。”
经过一个月的融入和学习,小玉学到了很多唐朝人的常识,其中一个就是竹肉,即竹子上面长的白色木耳,放在汤里煮着吃,味道非常鲜美。
三人回到流儿院,刘一正在院子里晾晒干柴,刘老媪则在屋里生火准备做今日的朝食。
小玉用竹筷在汤里搅拌一下,先将四娘采的竹肉添进去,分量还是太少,又从墙角翻出一个破旧的布口袋,那里面是专门给刘七磨制的豆粉,加水调匀等水开以后倒在里面,就可以将野菜汤煮的稠稠的。
野菜汤煮的差不多了,一屋七个小童一个老人围坐在火堆旁,用两个粗碗轮流盛汤喝,刘一是个负责的长兄,不时将煮的稀烂的竹肉嚼得碎碎的,喂给刘七吃。
“你好好吃罢,我一会儿给小七单独煮点豆糊糊吃。”
小玉看不惯刘一用嘴喂小七,但也不好指责什么,在她没住进流儿院前,刘一就是这样一口一口用野菜喂着弟弟,将那时连哭都没有力气的小七,一点点喂到现在。
那时他们还没有豆面,几个孩子也不在一起同吃,互相防备着,自己在野外找点吃的,生怕被别人抢了去;当看到别人找到甚好吃的,又可怜兮兮地在一旁看。
当时,小玉作为刚进城的难民,从县城的差役那里领了一斗豆面后来到流儿院,这几个孩子就眼巴巴地瞧着她,叫她实在不好意思自己吃。
好在这几个孩子都很善良,没有存在吃完她的东西以后不认账的行为,以后再弄到甚好吃的,也会想到她,她这才提议,七个人结成兄弟姐妹,互相帮助一起生活。
后来,七个孩子重新排了行第,互相之间称兄道弟,吃东西的时候也会分享,对别人也不用防备,慢慢地,七人之间都处出了一点真情来。
就这样,失去亲人的七个孩子,同吃同睡同做事,冷的时候抱在一起取暖,饿的时候外出早吃的,一点一点的,熬过了最难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