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无惨乖巧了起来,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常辉霖问他什么,他也都有一一作答了,譬如他为什么会被追杀, 产屋敷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答道:“因为我是‘灾厄’。”
“我名上嫡生的哥哥讨厌我, 所以就派人来追杀。”
产屋敷无惨视线向右偏移,“那些私武是父亲大人的,父亲不喜家门有兄弟相杀的情况, 哥哥也只能趁父亲不在来杀我了。”
“你似乎年龄不大, ”绸布之下,常辉霖眯了眯眼睛。
你看起来也没有多大。
产屋敷无惨垂着头, “舅舅说的是。”
“为什么不抬头。”
产屋敷无惨不说话, 仇恨和怨毒在眼睛里来回闪烁, 又都全部归溺进眼底,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 像惹人心疼的小狗那样:“有点不舒服。”
丢下些食物,常辉霖站起身, 产屋敷无惨下意识往角落里一缩, 但又反应极快地贴了上来:“舅, 舅舅, 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这里好黑,我……无惨害怕。”
“好好说话。”
产屋敷无惨脸一僵。
常辉霖走向他那边的角落, 俯身一捞,就把小孩给捞进了怀里, 无惨猝不及防撞进冰雪的怀抱, 被冷意冻的一哆嗦,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
“谢谢舅舅。”
常辉霖带着产屋敷无惨离开了产屋敷的地界,回到了难民营。
难民营虽说是难民营,但早已自成体系,除了建筑稍显破败和凌乱,绿植遍布,像是乱世之外的乌托邦。
产屋敷无惨趴在常辉霖的肩膀上,小心又谨慎地打量周围,他没有出过产屋敷,自然不知道这是哪,只看到过路的人都在朝他笑。
不,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常辉霖。
产屋敷无惨收回目光,攥紧手下的衣服。
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作为救了整个难民营的人,常辉霖收到了极优的待遇,见他带着个孩子,就极力争取让他住上他们这里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房子大都分给了老弱病残,早就挤满了人,就连老大宇髓正己住的也只是勉强不错的屋子,思来想去,人们把目光投向一直跟在人群最后面打哈欠的宇髓正己。
宇髓正己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散了,“哈?”
“喂,我那里他可能住不惯。”
“但是,”一个小孩从家长胳膊下面冒出个头:“还能住进两个人的屋,好像只剩宇髓哥你那边了。”
宇髓正己扒拉了两下头发,终于没能再说什么。
本来就没有什么行李物件,常辉霖和产屋敷无惨很快就安顿下来,屋内还算干净,只是很多部件都老旧腐朽了,走过木制阶梯时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
常辉霖住的是最东边的房间,土黄的泥墙泛着外边渐落的太阳,他合上眼睛。
夜幕降临,一场大雨毫无预兆的到来,常辉霖的房门被敲响,他下床去推门,外面站着的小孩还在微微发抖,看见门开了,就期期艾艾地挤了进去,常辉霖摁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
“好黑……我那边的灯,被风吹,熄灭了……我,我……”
我害怕。
产屋敷无惨咬住下唇。
难民营的人当然没有点火烛的娇气习惯,还是产屋敷自己去向宇髓正己请求,对方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到的。
现在淋了雨水,也用不了了。
常辉霖手心潮湿,全都是从小孩身上沾上的水,“雨飘了进来,你不知道躲在没雨的地方吗?”
产屋敷无惨低眉顺眼,又紧了紧衣服下摆:“……”
“进来吧。”常辉霖让开了身体。
他从产屋敷家薅走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衣服,找了件给无惨换好,他就在床上划分了个大概的区域,让小孩躺了上去。
常辉霖也合衣躺下,他刚闭上眼睛,手腕又被人轻轻拉动了两下,黑暗中小孩惨兮兮的抿着嘴。
“什么事。”
“我……”
产屋敷无惨无论如何都很难说出“我怕黑”这种话,可眼看少年又要重新闭上眼睛,他急了,连忙道:“我怕!”
少年眸光清浅,“怕什么。”
“怕黑。”
说都说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产屋敷无惨勾了勾枕头缝漏出的粗线,一时间觉得有点讽刺,明明是这个人一手制造自己怕黑的心理阴影,在那忘却了时间的黑暗之地,他模糊了自己的存在,近乎要溺毙在死亡之外更为洪涛的恐惧下。
可是在害怕,在无助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向这个人求救。
常辉霖没理睬他,产屋敷无惨心道果然如此,可紧接着,少年那边亮起一抹微黄的光亮,随着他转过身,彻底映入产屋敷无惨眼底。
那是一个带着暖黄色微光的洁白羽毛,浮空在少年的手心。
羽毛飘离,落在了上方的置物架上,淅淅沥沥洒下来的光不刺眼,又恰好能驱散黑暗。
“睡吧。”
常辉霖没解释什么,他转过身,白发从肩膀滑下,铺在身下的被子上。
产屋敷无惨缩在被子里,静静地盯着他的背,片刻,也闭上眼。
既然来到了这里,给所有人解毒的交易自然是要提上日程,常辉霖带上产屋敷无惨,一直往郊外去。
难民营严格意义上并不归属于京都,因为地处市郊交界处,所以想要绕过城门把手的人出城在这里相当容易,有一条小路能够出城,不过也紧贴着这里的水源,一听说常辉霖要出城,宇髓正己原本想亲自带他们去,但他身上的事情太繁杂,只好让熟识这里路径的城太叔带路。
城太叔人如其名,是个上了年龄的小老头,但精神矍铄,一路上嘴就没歇过,对于常辉霖有种对小辈的喜欢,常辉霖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产屋敷无惨则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绿影葱茏,比起人类,植物显然早已适应了水源中的毒素,长的茂盛繁荣,水也因此绿汪汪的一片。
“再往前,就要乘船了。”城太叔探身往深处摸索,很快就把一个小筏推了出来,“小孩站中间,大人站两边。”
产屋敷无惨哪怕不受宠,从小到大还是没外人敢直呼他“小孩”,更不要说喊他的还是平日他最瞧不上的流民老汉。
“常辉大人,上来吧。”
轮到常辉霖,太叔的语气恭敬了许多,产屋敷无惨抬眼看常辉霖,心中又是一阵郁气。
他还是太弱了,不论是谁都能赶上来踩他两脚,而眼前这个人,足够强大,就足够令人敬畏。
巨大的实力鸿沟再一次在产屋敷无惨眼前展开,他抿唇,默默地垂下目光,盯着水中的倒影。
船篙一撑,水面就扭曲碎裂成了无数片,连带着他的脸都歪曲成了奇怪的形状,被打散重聚。
产屋敷无惨状似站不稳,晃了晃靠在了常辉霖的身上,少年身体单薄,但其中的力量却不容小觑,常辉霖稳稳按住他,就听见小孩弱弱道:“我害怕掉进水里,舅舅,你能不能抱着我?”
自从那次晚上下雨天黑示过弱后,产屋敷无惨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经常性“柔弱不能自理”。
常辉霖审视般“看”着产屋敷无惨,还没开口说什么,城太叔就在前面道:“您家小孩真喜欢和您撒娇啊,不像我家那个死孩子,到了年龄就像头老倔的牛,什么都不肯和我这个老头子说。”
先不说常辉霖,产屋敷无惨第一个僵住了,他欲拉住常辉霖袖子的手一下子停在空中,放下也不是,抬起也不是。
常辉霖一暼他,伸手把他的手抓住了,小孩的手在手心微抽两下,像是想抽离出来,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身体不怎么好,就需要多看顾一些。”
城太叔又笑着和他聊了几句,只有夹在他们中间的产屋敷无惨低着头,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死死地抠住衣服的下摆。
把他们送到城外,城太叔交代了接送的时间后,就回去了。
常辉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没真正出过京都,但草药这种东西,喜爱生长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种,带产屋敷无惨简单辨认了几种药材后,产屋敷无惨就突然道:“舅舅,我好累,走不动了。”
走不动?
常辉霖顺着他的意:“那你就在这休息,我回来的时候接你。”
产屋敷无惨虽然疑心他怎么会这么痛快就答应,面上仍旧高兴道:“谢谢舅舅。”
看着少年白色的衣袍远了,产屋敷无惨停下揉腿的动作,缓慢站了起来,他先试探着后退了两步,在确信没有人出现后猛地转身像相反的方向奔跑。
树影在身旁飞速后退,自出生起到现在,产屋敷无惨的心脏似乎都没有跳动过如此激烈,他大口呼吸着山野间的潮湿空气,脚被一条凸出地面的树藤绊倒,整个人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后,才面朝上停了下来。
产屋敷无惨喘着气,他看着树叶缝隙之间的阳光碎片,意识到自己真的逃跑成功了,喜悦从心底疯狂奔涌向上,他彻底脱离了常辉霖,就如同他彻底脱离了那暗无天日的黑暗,他再一次站在了阳光下。
在难民营的时间里,产屋敷无惨已经确定了时间,这么久过去,父亲大概率已经回来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回去就不会受到性命之忧。
作为产屋敷家的少爷,哪怕再不受宠,也不是平民能够僭越的阶级,等他回去以后,一定要把他们通通,通通都抽筋拔骨!
产屋敷无惨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前面是开阔地带,走过那里就是城门了,他身上有产屋敷家的徽章,守城的士兵必然会对他恭恭敬敬。
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就看见面前站着的男孩。
男孩脸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灰痕,看不清脸,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像是从外面来的流民。
“我是……我是产屋敷家的二少爷!”
产屋敷无惨大喘了口气,一边伸手摸索腰牌,可是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守城士兵已经不耐烦起来了,眼前的小孩看起来实在脏兮兮的过分,对于这种想进城想疯了的难民,他是见惯了的,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再加上看见男孩六神无主的动作,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去去去,让开一边,别在这当着道。”
“不是,我!”
无惨愤恨地握紧了拳头,还待再说什么,身后的声音却让他如坠冰窟。
“产屋敷……无惨?”
他的哥哥,产屋敷加茂。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产屋敷无惨眼球不安地转动,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办法,却又一一被否决,现在他就是那可怜的猎物,已经置于死地。
士兵也看见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产屋敷少爷。”
产屋敷家的大少爷坐着车辇,看着前面男孩的背影,转而笑了笑,支使身旁的一个小侍过去看看。
今天他外出狩猎,原本是想猎到些猛兽在父亲回来时的宴席上献献殷勤,就算受点罚也不会太重,想不到啊想不到,就这么个临时起意,居然逮到了另外一只“猎物”。
产屋敷无惨上下牙互相打颤,他知道,这次被抓住,就是九死一生。
这样想的同时,他又憎恨起周遭的一切,憎恨眼前阻拦他的士兵守卫,憎恨身后希望他死的“哥哥”,还有他那嘴上说着不偏袒实则永远护着哥哥的父亲。
他恨他们高高在上的目光,恨他们将自己视作被猫逗弄的老鼠,有朝一日他要爬上去,爬到最高的位置,撕裂他们,然后看着他们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冷眼看着他们去死!
小侍正在走近,抬起的手就要落在他肩膀上了,产屋敷无惨甚至模糊觉得那已经碰上了,他死死瞪着眼睛,等待自己被扳过去的一刻。
空气似乎凝滞了,而就在这凝滞之间,他听见一声清脆地“啪”。
就在耳边,带起微冷的雪松味。
“这是我家孩子呢。”
常辉霖出现的似乎无声无息,他收回打人的藤条,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男孩捞进了怀里。
“你们,怎么让他露出这种快哭出来了的表情?”
少年的白发有一缕垂落在眼前,产屋敷无惨怔恸间伸手,把那缕发握进了手里,就像幼时接住一捧从天上落下的雪,秉着坚信它不会融化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