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产屋敷加茂脸上难看起来,但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仅仅是那人出场之无声无息, 就知道不是他能惹的人物。
他最后看了一眼常辉霖怀里男孩的背影, 道:“既然如此, 那应该是我那小厮搞错了, 我回去定然重重罚他。”
此事就这般翻篇了,但产屋敷无惨这边还没有。
产屋敷无惨跟着常辉霖回到难民营,一路上都惴惴不安, 但常辉霖却没怎么理他, 采集到足够草药后就直接给病患解毒去了。
一天, 两天, 连着三天, 常辉霖都不大回来。
所以就在第四天, 常辉霖正熬着药,推拉门突然被打开,产屋敷无惨别别扭扭地站在外边。
“你……我想来看看病人。”
这是什么垃圾理由啊!!
产屋敷无惨刚出口就被自己蠢到了,果然,常辉霖动作一顿, 道:“中毒严重的都在对面那个房子里。”
“……我……”
常辉霖看时间差不多了, 隔着绢布就要端起砂锅。
在别人看来他目不能视, 宇髓正己自然会给他配个打下手的, 那打下手的小女孩忙慌跑过去:“常辉大人,我来吧!”
“不用了。”常辉霖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瓜子,小女孩捂着脑袋脸蛋粉红, 两人间的互动全实打实落进产屋敷无惨眼里。
他不自觉抠起手心。
最后还是常辉霖端起了砂锅, 小姑娘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生怕他一步摔倒了,两人从产屋敷无惨面前走过,常辉霖不发一言,小女孩还没察觉到气氛,笑道:“无惨哥哥,你要一起去吗?”
产屋敷无惨冷笑一声,就在女孩惊诧于他为什么会发出这般阴冷的声音时,常辉霖出口打断:“那地方小孩不适合去。”
“噢,也对。”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着常辉霖走了。
产屋敷慢慢松开手,向着反方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常辉霖这边救治进行的很顺利,原本苟延残喘的人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
“常辉大人。”
宇髓正己盯着面前型号比他小了一轮的少年,“产屋敷家主此次的外出归来带回一部分的贡粮,正准备往粮库运。”
“除此以外呢。”
“您的意思是指?”
“有没有和产屋敷同一时间来到京城的买卖商人?”
宇髓正己摇了摇头:“这点我暂时还不知道,但蹲守在城门口的小六知道,一会我会去问问。”
常辉霖捏起银针,暗红的血从伤口争相涌出,慢慢的,血的颜色正常了起来。
“麻烦了。”
得了新的指示,宇髓正己却没马上就离开,常辉霖侧首“暼”了他一眼:“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做这些情报收集?”
“……是。”
“你觉得,天皇还能活多久?”
这问题让宇髓正己犯了难:“这个……我不太清楚,两年?”
“我倒觉得,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一个国家,乱是常态,但如果这乱蔓延到首都,那就是有大事要发生。”常辉霖顿了顿:“或者,已经发生了。”
“天皇已经连着数年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而近几年的政策更是颁布的一个比一个混乱,常常前后矛盾,像是出自于不同的人,又或者——那些本就是不同的势力颁布的,为了己方势力。这也说明权利的主端在不停变换,上层家族权利交锋,皇权没落。只是,这些都被牢牢锁住,下层的百姓无一知晓。”
常辉霖转过身:“产屋敷家作为大贵族,家主却在不久前离开了权利中心,面上说是被派出去办理地方事案,事实看来却并非如此。”
“您的意思是,他带回来的那些公粮里,或许藏着其他东西。”
宇髓正己沉吟道。
“不,那就太明显了,就算皇宫里皇权四散,但真正的权利却是几个大贵族平分的,如果产屋敷想要不动声色地做些手脚,在公粮上打主意是最蠢的选择。”
如果当真如常辉霖所想,那么一切都及其合理,城外的巡逻士兵隶属于皇宫,如今看来应该是各个贵族都渗透进了不少人,倘若产屋敷此次回京真带回来了什么,放在城外也并不保险,反而是带进城里,只要开头不被人发现,那么后来,就更不会有人发现了。
打发走了宇髓正己,常辉霖也差不多收工了,他告别扶他回来的小姑娘,门还没关上,就感觉到身后有一股视线一直在跟着他。
昏暗的楼梯口似乎有人站在那里。
常辉霖隔着一层纱布静静地与那个人对视。
外散的能量一点点描摹出来人的样子,身量不高,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身材如何看不出来,周身的黑暗应该并不单纯因为光线,大抵是穿了黑色的斗篷。
“你是来杀我的。”
常辉霖轻声,似是询问,似是笃定。
斗篷人微微后退一点,从常辉霖的探测范围里离开,常辉霖走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
哦,或许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常辉霖低头“看”着面朝下趴在楼梯上的尸体,尸体穿着难民营随处可见的衣服,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皮肤尚有余温,而气息已失,暗红的血正缓慢顺着楼梯台阶向下流淌。
死了没多久。
“咯吱呀——”
听到声音,常辉霖猛然抬头,就“看”见产屋敷无惨披着件衣服,一手撑着墙壁看他。
产屋敷无惨当然也看见了地上的尸体,说实话他也没多害怕,只是看向了常辉霖,“舅舅。”
这次没再假装胆小,倒不是产屋敷无惨忘了,而是借着楼梯侧开的窗户透进来的暮光,他注意到少年浸在血泊中的长衣下摆,一时没控制好声调。
产屋敷无惨收回视线:“我害怕,舅舅,这里有死人……”
很快,得知了意外的宇髓正己赶了回来,他冷着脸坐在了常辉霖面前:“不是难民营的人。”
在常辉霖稍作休憩的时间里,他已经查完了整个难民营,没有一个人能和这个尸体对上号,也就是说这具身体并非是难民营的人,很有可能是外面派来杀他或者……常辉霖的人。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怪异地死在了楼梯上。
知道常辉霖看不见,宇髓正己描述了一番尸体:“尸体像是经过了大力的轰击,杀他的人应该极为强壮。”
他说的已经非常含蓄了,尸体被架起来的时候就像是融化的液体,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捶软了,里面的骨头同样也是。
想起了那个画面,宇髓正己语气一顿,“我觉得,这次是冲您来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带着常辉霖躲开了一场暗杀,那次也同样是不符合常理的力量,两者很容易就能关联起来。
真巧,常辉霖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这件事你不用深究,现在深究没有任何用处,先把眼下的事做好。”
宇髓正己点头道:“好,我已经问过小六了,他说他只记得产屋敷家的车队进城后,紧跟着就是几个布贩,都是用箱子装起来的,然后就是些拎着担子的人,倒是下午又有几个车架进来,只是拉着的东西上盖着布,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过进城的货物,除了官货,都要在仓里滞留一个晚上检查,我可以带几个人去打探清楚。”
常辉霖略一点头,在宇髓正己转头要走时又拉住他:“不用,晚上我和你去。”
宇髓正己犹豫地看了眼常辉霖依旧缠着布的眼睛,却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好。”
宇髓正己走了后,常辉霖才淡声道:“出来吧。”
房间里唯一的柜子门被从内打开,产屋敷无惨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常辉霖面前:“舅舅。”
“想问什么就问吧。”
常辉霖给他一个了解的机会。
“……”一下子被戳破了心中所想,产屋敷无惨搅着手指,问:“舅舅想要得到什么。”
“您……想要得到产屋敷的什么?”
看来都听见了。
常辉霖微微抬头:“你觉得呢,小孩。”
产屋敷嗫喏着没说话,又被少年招小狗似的弯下腰,两人一下子凑的很近。
“乖一点,无惨,只要你乖一点,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说罢,常辉霖揉乱小孩黑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头顶突然被摸了,产屋敷无惨膝盖一软,仓皇跌到了少年身上。
常辉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就算产屋敷无惨看不到,他也能感觉到,少年纱布后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刚出生的羔羊,走投无路,只能朝着猎人哞哞叫。
“好,我会听话的,”
他乖乖地低下头:“舅舅。”
产屋敷无惨直到推门离开常辉霖的房间,身体依旧在微微发着抖,他对产屋敷没有多少感情,发抖只是因为本能,他发现自己对于常辉霖甚至已经很难升起反抗的心思了,人只会对可以反抗的存在不满,却对无法反抗的存在保持敬畏。
他害怕常辉霖,却又想靠近。
像是夜里的飞蛾和白天的太阳。
夜幕落下,临时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检查的士兵经过,但因为这里并不算什么紧要的地方,所以挑来守夜的士兵并没有多认真,大都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
潜入很顺利,常辉霖和宇髓正己很快就摸到了存放商车的那片区域,一个朝东寻,另一个就向西寻。
夜晚很安静,常辉霖一路经过许多的车,手都只是在上面略略一按,就继续往前走,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背后蔓起。
常辉霖动作不作停顿,耳畔垂下的羽毛无风自动。
那注视着他的视线继续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是当时出现在楼梯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