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信邪,之后的十几世都花费在变法上。本来是利国利民的法,怎么层层传下去,就能生生的变成这种样子呢?不可能。定是经验积累得不够,定是修缮得不够完善。
终于这一世,你磨得凌晏如同意你更改变法。你欣喜若狂,他却神色淡淡。
而这一世,也是你第一次赶在凌晏如被处刑前赶到宣京。
他的仇人哈哈大笑:“凌晏如啊凌晏如!你也有今天!变法惹了众怒,高傲如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吧?临死前还想更改新法?我呸!做错了事改改就完了?大理寺就是这么干事?”
“终于死了!苍天有眼啊!”
“昔日首辅连中三元殿试夺魁名动宣京,是何等热闹之景像,日后首辅大人也沦为阶下因,全京城百姓也都来凑热闹!哈哈,你也有今天!”
你站在人群里,听他们破口大骂,什么字眼都说得出口,不堪入耳。凌晏如满身腐烂的鸡蛋蔬果,站在行刑台中央敛眸而立,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你好想冲上去捂住他的耳朵,告诉他不要听、不要听、不要理会、你是对的、你没错。但你没有。你半步都挪不动,好像双脚根本不是你的。
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声带被夺走。你只是呆滞的看着他,看着他头颅落地时长发散了一地,比雪更白。
宣京真的好冷,冷到你坚持了数十轮回的这腔热血,都没挺过去这个冬天。
你明白问题在哪儿了。
前世凌晏如不够绝,你要更绝。你并没有加入凌晏如门下,而是连连跳级完成学业,迅速入朝。你把那些捕风捉影的全部灭口还不算完,更是把御史台清了一遍,将固执己见的保守派轻则贬點处置,重则全家抄斩。雷厉风行,不容置喙。在宣京提起变法(《唐诗》)
一时间遍地歌功颂德,你却依旧冷淡严肃。相较之下,凌晏如竟和蔼可亲了起来。
但好景不长。那一世,你被痛斥为大奸臣。骂你的人能从宣京排到越阳,短短几年,试图暗杀你的人数不胜数。最终,你告知被五马分尸处决。
得到消息的时候,你并未难过,反而哈哈大笑。可不是吗?在外人看来,你刚愎自用,听不进忠言逆耳,只知道一味的清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这不是大奸臣,是什么?
…你是什么?
宣望钧也问过你这个问题。他不忍看你“误入歧途’,来找过你,被你淡淡挥退,说不见。他却并未离去,而是站在门外
他知道,你就在里面。
他一双鎏金瞳,炯炯有神:
“师妹。悔改吧。还来得及。”
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呢?
现在还来得及的,唯独和宸王撇清关系而已。
他站了良久,但你还是没见他,只是在他离去时,透过窗缝凝视着他逐渐远去的、失望的背影。
你疲惫的扯扯嘴角,刚要接了处决的圣旨,便被仓惶而来的下属打断了。他一路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屋,甚至并未通报。你眉头一皱,刚要斥责,便被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打断了:
“凌首辅..…凌首辅说您并未错在根本,是他身为先生却没能尽责,利用您完成私心,拉帮结派…今日午时抄斩!!”
“什…”你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自己这一世分明与他交往甚浅,他为何此时站出来替自己受罚?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这是一步错棋啊,错棋啊!云心先生,为什么..为什么?!
你跌跌撞撞的去追囚车,不顾官兵拉扯,嘶吼质问。
而他没有理会你的震惊和失态,一言不发,只是轻飘飘的瞥了你一眼。
那一眼,让你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一世自己都赶不上他行刑。
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世他要贬你回玉梁。
你突然明白了,因为,那一眼就好似第一世在最初的明雍,你与他对弈特意模仿他下了一步错棋时,他深深看你的目光。
原来从开始他便知道,如果不留下你,你也八成不肯放弃,那时候若是出事,首辅大人才是难以相助,还不如把你看在身边,方便照应。而若是你不在他身边,他也有最后一个手段,可护你周全。
真正的败因根本和变法本身无关,而是官僚主义的反对。入不敷出固然是财政问题,但其核心却是冗宫所致。单纯的看这新法,前瞻性足够,完全具备超越时代的思想,可为万世开太平。但放在今日,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基层的腐败,世家的勾结,已经让这个大景烂透了。
退一万步,就算凌晏如对付了世家,然后呢?鸟尽弓藏,免死狗烹…事成后再借他凌晏如的命,平息怒火,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知乎)
他从最开始,就没有活路。
你明白了。你全懂了。
你跪在雪地上大哭,可无论你眼泪再热,也无法令怀里的人身子暖起来半分。
文司宥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在课余主动找他。
他看着你挣扎着开口:“文先生。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哦?郡主想要什么?”
“一个为万世开太平的机会。”(《唐诗》)
文司宥霎时轻笑起来:“虽然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但我却对郡主能拿什么来换,兴趣十足。”
“暗斋,熙王案,花诏录,玉梁,乾门。”你注视着他,“您只需要开口问我。”
文司宥的眸子随着你每吐出一个字一寸寸的暗下去:“文某以前竟没发觉,郡主知道这许多。为何是我?”
“我信先生。”
文司宥挑了挑眉:“信任?文某劝郡主慎用这个词。”
你苦笑:“…我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普天之下,无道不可生财。”文司宥扬起嘴角,视线意味深长,“文某以为,办法还是很多的。只看郡主,能否找到。
他顿了顿:“这桩交易,文某答应了。但还请郡主千万莫认为目的一定能达到。文某只是给郡主一个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得看郡主。”
他把玩着个小型浑天仪,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再多说。你抿紧唇,向着他背影行了一礼。
从楼上下来时,一袭青衣将你拦住。
你看着面前的人,心情五味杂陈,勉强自己摆出微笑:“玉先生找学生什么事?”
他细细打量了你的神情,眼底复杂一闪而过,便被往日的温柔代替:“花学子可有空帮为师试试新调的茶?”
你随他来了桃李斋,接了他递来的茶蓋。
“为师看你最近忙碌,气血不足,便调了这茶。桂圆红枣佐红糖,加些许枸杞子、姜片,正适合你喝。”
你垂下眸子,抿了一口。甜味温润细致,恰好符合你前世的口味。这几世喝惯了苦味更多的乌龙和胎菊,你本以为会觉得腻,但并没有。那甜味反而抚慰了你的舌尖,又一路窜到左胸,让心头滋味又多一种复杂。(积累)
前世他也给你喝过这茶。那时,他笑着看你说:
“没什么事是一杯奶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杯。”
茶依然,人却不同了。
你明白,以玉泽的性子,和文司宥那一番谈话怕是被听去了十之八九。他此次邀你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注视着你,忽然开口:“乖徒,我问你。现有一失控马车驶至岔路口,左边有一人,右边有五人,皆来不及躲。若是你来驾这马车,会救那一人,还是救那五人呢?”(列车难题)
你定定的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他,缓缓道:“救先生,也救天下人。”
他为这句话震愣一瞬,随即笑着摇头。那笑容宛如第二世你说他不懂时一般,风流、无奈、意味深长。
你现在明白了自己曾多天真愚蠢,未曾明白他口中谜语、嘴角弧度,现在却略知一二了:
其实他从未容许自己撕开伪装的哪怕一角,容你看那丑恶狰狞。
他随手取了桌上狐纹面具,拿在手中把玩:“看过那御花园修花的匠人工作吗?”
你愣了愣,摇摇头。
他向你扬起嘴角:“他们会剪去那些长歪了、遮挡了其他花生长阳光的花儿。可那花儿是因为幼时便被排挤,从根上便歪了去,本以为拼尽全力活下来便能终有一天开花结果,却不想那才是真正的死刑。
你怔怔的看着他脸上虚浮的表情,和那幽深晦暗、没有丝毫笑意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乖徒。〞玉泽戴上那面具,将一双青眸掩在那妖孽花纹下,“世间无难事,只是不两全。”
这一世,你最终被判斩首。利用同文会约束官僚,再反过来利用官僚监督商家,形成互相成长之势。
想法很好,但实施起来依旧漏洞重重:你不得不因此与多方势力交易,最终哪方都未能讨好。
大局己定,行刑之时将来,你在牢中静坐,无意抗争,却被一阵骚乱夺去注意。
“来人啊!有人劫狱了!!”
劫狱..?还不等你疑惑,你便看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小小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姐姐!!”
你震惊的看着安如是,不能想象一个孩子是如何单枪匹马闯入宣京大牢的。
“阿是?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快走!!”你扑到栏杆前,将双手伸出去尽力挥舞,企图轰赶他。
“我来救姐姐。”他不但没走,还眼眸一亮,挥舞手中链剑向你这边冲锋,
“我知道,姐姐不是坏人!”
你被他话中真挚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来支援的官兵越发得多起来,几乎要填满这个狭小的走廊。安如是小小个子被围在中间,脸上毫无惧色
“姐姐别怕,阿是懂你、护你。”
你只觉得喉问满是咽不下的苦涩,要把你逼疯一般混着血腥味充斥了你的五感。你跪坐在地上仓皇的摇头,只是无力的一遍遍重复着“走啊”“别管我”“快走”。
他执拗的摇头:“只有这次,没办法听姐姐的话。”
安如是倒下的时候全身几乎被鲜血泡过般殷红。那血浸满绷带后顺着他还瘦小的胳膊,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渗透进砖缝里。
你绷紧身子用尽全力试图去够到他的身体,将脸挤得变形了,牢房铁栏也稳如泰山。那黝黑柱子贴在你皮肤上,冰凉彻骨:“他只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啊!!”
他多懂事,他多可爱。他乖得连要糕点都觉得麻烦愧疚,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病。
他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地上,离你指尖只有几寸远,却仿佛隔了天涯海角。安如是吐出一口血,嘴角前胸顿时深红浅红,一片鲜艳。他颤抖着伸出手:
“姐姐,别哭,阿是不疼,姐姐,我……”
官兵的刺刀没入他的喉咙。金属切割肉体的钝声成了这场劫狱和那句话最后的戛然而止。
你看着他淡淡微笑的小脸,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逐渐失去光彩,蓦地想起史学课上读杞梁妻时讲孟姜女哭长城。小月撇了撇嘴:“这也太假了吧?要是光靠哭就能倒长城,那也别打仗了,派人上前线哭就行了呗。”
一时间闹得哄堂大笑,只有玉泽神色淡淡:“希望学子们永远不要懂得才好。”
当时你并未深想。如今明了了玉泽背负的深仇大恨,知道他定是懂那撕心悲痛。可你没想到,如今,你竟也懂了。
这痛,比斩首还要疼百倍、千倍。
史学课…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你已经记不清了。那些美好和温暖曾经那么近…那么近。
你不禁想,真的是你太贪心了吗?你也没有非得求什么两全,你只是不想他们再死在自己面前。难道你所做所为,真是缘木求鱼?
你睁开眼,在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醒来。
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这屋子永远没有任何的不同。你甚至能背出来桌上每一本书的名字,每一个折痕的位置,床头挂着的纱帘图案,门半掩的角度。你身上的永远是这套睡衣,分明已经几十年了,如今依旧崭新。(《开端》)
你突然就想把椅子抡起狠狠砸烂,掀了桌子和上面的所有摆件砚台,直到木屑碎满地,直到地板都凹陷。时间刚被重置过,你的头脑清醒,身体充盈。
各种迹象表明,你的状态很好,已准备好在公堂上为自己的清明一战。
但你觉得好累、好累,累到动动手指仿佛都要抽尽全身气力。
白蕊儿震惊的看着你突然翻身而起呕吐,那架势好像把五脏六腑都要翻倒一遍,你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徒劳咳嗷。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庞上或担忧或关心或不解或惊讶,平日令人温暖,此时却都让你觉得恶心。脑子里面好似有百万虫子在爬、钻、咬、肆意大笑。你用拳砸砖,直到满手鲜血。你撕扯自己的头发,将头向地面狠狠撞去,几近崩溃的祈求疼痛能暂时让你脱离那种生不如死。
“这是怎么回事?!”
你被揽住在一个怀抱里。他紧紧钳住你双手,阻止了你自虐的行为。这味道略微陌生,好像很久末见……你怔怔抬头,对上一双紫眸。
这是谁…啊…司业,明雍司业。
他见你依旧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也大了几分:“花学子,回神!怎么回事,身为世家子弟怎么内心如此脆弱?今日便要上公堂了,这幅样子怎行…给我站起来!这可事关我明雍学子名誉!”
他嘴上不饶人,却小心翼翼的避开你的伤口,扶着你的腰将你搀起来,同时扣紧你的双手,以防你再度暴起。
“司业,我带她去包扎吧。”淡淡温和声音响起,打断了你的思绪。
玉泽会出现在这里,你一点都不意外。这几十世后,你早就知道了当初那些信都是玉泽所寄,而他也从你踏入书院起就一直在暗处盯着你。
那些恰到好处的帮助,无一是偶然。
一言不发的带你回了桃李斋,帮你清理伤口,缠好绷带。而你如木偶
一般任他摆弄,只是目光空洞的注视着眼前地面:“衣服…先生已经托人帮我备好,对吗?”
他抬起头,目光瞬间幽暗,凝视着你。
果然,桓瑶的衣服得以无损保留也不是巧合。月怜是熙王残党,锦歌楼便是玉泽手下的情报网。早就在桓瑶案前,自己就在局里,只是一直未曾看清楚。
你扯扯嘴角,面色惨白:“学生还是第一次上公堂,一时慌了神,都不知穿什么好了。现下也没更好的人选了,就麻烦先生帮我挑一身?”
玉泽深深的看了你一眼:“乖徒都这么说了,为师自然不会推辞。不如就这套雅音鹿鸣…也好让乖徒记得,莫忘初心。”
你想笑,又笑不出来。你想哭,但没有眼泪。你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看见玉泽听到你话语后难得的一脸惊异沉痛:
“那便听望舒哥哥的吧。”
这可能是史上最短的公堂之一,因为没等任何人发言,你就平静的认了罪。
一时间,骚乱四起,震惊、鄙夷、不解、愤怒的目光在你聚集,如针扎,如矛刺,你却全无知觉,只是敛眸而立。(《唐诗》)
头上手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眼前景色都逐渐模糊,耳畔一切好似也在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