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岁的时候,他全部的记忆只有灰蒙蒙的颜色,那一年忽然姥姥变得神神叨叨。
那天她躺在晾油菜籽的塑胶袋上平躺着,双手平放在胸前,闭目嘴里嘀嘀咕咕,神情激动地反复说着。
“我们的天父,愿以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求你宽恕我的罪,求你把我收入天堂……”
张希只不过跟往常一样放学走路回家,看到了眼前这一幕被吓得呆在那里,他不知所措,更有种惊悚感觉,伴随着姥爷骂声。
他看见左邻右舍的人围观姥姥躺在地上,他们在笑着指指点点,还有人看了一会他们就摇头走了。
他听着姥爷拄着拐杖不断恼怒敲地的声音,那种无力又荒诞充斥心间,他无视邻居的看热闹,他现在只想上前拉起姥姥,他不想让她死,不论是什么方式。
他还不知道她说的上帝会不会把她今天带离人间,会不会让她入天堂,但他不想让她离开,尽管姥姥以前抱着他反复说。
“上帝要把我们收入天堂,是对我们的恩赐,我们所经历的苦难都是上帝为了更好的历练我们,上帝让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是他爱我们的表现,他给了我们的历练,是为了更好的让我们上天堂,我们要学会感恩。”
张希刚上前就被姥爷的骂声制止,姥爷说她有病她疯了,被鬼附体了……
可不管怎么样,张希还是上去拉住她,她毫无反应,任由他拖着,整个赖在地上不起来,使力也拽不起来。
她依旧紧闭着眼,嘴唇快速的动着,颠三倒四的说着,“我在今晚要死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在天黑之前,上帝会来接我,把我接上天堂……真主真神降临,赐给我上天堂的资格,我们会有吃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桃林,那里有冻不着饿不着的桃源……”
这一幕比任何时候对他幼小的心灵冲击都大,姥爷骂声连天,表情好像下一刻他再敢上前就会拿刀剁了他。
他默默地躲在厨房里守着她,一直到天黑他去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她已经不再地上躺着了,终于走进了屋里。
她不再说自己要死了,她看起来比傍晚好多了,可她似乎也变了,往常他只要一说话她就会蹲下来抱他进怀里,匆匆忙忙地给他做饭。
可这次无论他怎么样去喊她,她都没有反应甚至看都不再看他,而是一直在堂屋里徘徊走动,嘴里叨叨咕咕的说着什么东西。
她开始冲着满屋子吐口水,说那里全部都是魔鬼,堂屋锅碗瓢盆能被她看到的东西都被她吐上了口水,她说那样能驱除魔鬼。
张希试图通过他的愤怒跺脚,和惊恐叫声来表达他今天对陌生的她有多害怕,可哪怕他尖锐的恐慌声,加上一声声哭喊着喊她姥姥,她也从头到尾都没理会他。
她只说她是上帝最关爱的孩子,这些魔鬼是对她的考验,她是要战胜那些东西才会通过上帝的考验。
他撕心裂肺的喊,想通过自己的崩溃来唤醒一个人,可他最后嗓子哑了也终于明白了,电视剧里都是假的,他根本喊不回姥姥。
他这个年纪所有的所有都是在无能为力,他说什么对于姥姥来说都毫无用处,他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是的孩子。
张希害怕地站在厨屋墙角边看着她,亲眼看她开始拿着扫帚在屋里乱打乱拍,嘴里一直在叨咕着,魔鬼,屋子里全部都是鬼,你们敢害我……
那晚他的最后他已经不记得了,但印象深刻的似乎就这么多,天全黑时他被蚊子咬时,他还躲在厨屋没有吃饭。
自那以后他在学校里面对正面欺负他的人时,他潜移默化表现的比以前更软弱了。
他最开始很害怕,每天都会看见坐在煤火炉做饭的姥姥,忽然没有征兆开始捂着口鼻嘀咕着,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
他吃饭时她不再跟他说要好好学习的话,而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看着他吃饭,他离家时,也只会看见姥爷拄着拐杖艰难的在那看着。
张希回望那二十年里,他小时候做的后悔事有很多。
记忆尤深的是在之后,他被那两个经常合伙欺负的男孩子们拿走他文具盒里攒的钱,在一次他上厕所回来时。
他看到他们明目张胆偷走五毛钱,是从课桌里在他面前拿的,然后再显摆的把他的钱拿去,他们笃定他不敢说什么。
哪怕委屈被欺负了很多次,他以为他会习惯,可还是会无助的一个人哭。
那是他攒了好几天的钱,他不敢跟家里人说,老师更不会帮他说话。
他很想求他们放过他,哪怕他说了好几次,可他们当时点头下一次还是那样,没有人会帮他,他们只会笑他,老师不管,他能再给家里惹麻烦。
再一次他们在厕所里要扒他裤子看的时候,他没再反抗,他很累,心力交瘁,他只是想好好上个学放学回家好好吃饭而已。
他们说不会看了,证明他是男孩子就不会再欺负他,不论谁的话他都会当真,所以他信了。
果然他闭着眼等他们看了,他默默的提上裤子出去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麻烦。
他以为小学就可以这么乖乖顺顺的过下去,可姥姥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他在学校里清楚没人能帮他。
那时他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家,他会以为家里会是避难的港湾,可那却成了他更深的炼狱,童年长久的创伤和阴影。
他曾多次在半夜的睡梦里惊醒,面前是一把锋利的菜刀,正放在姥姥的头前。
他吓得三魂没了两魄,脑子没清醒就拼命抱着姥姥喊着救命,他平时大声说话都很少,羞于人前的表现,这时候只能通过失控的喊叫,妄想求得帮助,来人救命。
他满脸泪痕,无助的抱着姥姥的身体挡在刀面前,渴望邻里乡亲能听见他的呼喊,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邻居热心伸出手帮无助的孩子救下亲人。
可最后他哭到嗓子喑哑眼泪干涸,没人理会他的胆怯和绝望,最后也没邻居前来,哪怕他们居住在距离他家几十米远的房子。
他体验过要死前的绝望,他想让姥姥跑,可姥姥像是一个木头不会说话不会动,只是坐在那里,手捂住口鼻,他怎么推她都一动不动。
姥爷那时经常会说姥姥再乱发疯就会杀了她,每次都是恶狠狠的说着,导致他每晚睡觉时都会恐慌害怕,人的胆怯来得很简单,只因为一句恐吓的话。
那个时候姥爷的枕头底下总会藏着一把刀,虽然姥爷说他是为了吓唬姥姥,不吓唬她就镇不住她,张希还是担心哪一天醒来再也看不见姥姥。
可从没人听过他的崩溃呐喊,他的失控哭叫,他的担惊受怕。
后来的几年他都是这么度过每个日日夜夜,他以为会这么熬不过去,未满十岁的他那时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过成这样。
难道真的是上帝为了他们好的历练吗,现实里又有多少人会过成这样,还是说他想的复杂,别人家的孩子其实都跟他过得一模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
直到他闲来无事,靠在墙边看见与他家一墙之隔的大龙家。
他在爸爸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手里拿着苹果和糖果,跟他一起去上学,他那时好像渐渐懂得了一些事。
他明明每天跟他一起上学,明明也是一个班里最好的朋友,他会以为他跟他没区别,但似乎哪里又不一样。
就像每个下雨天,他的爸妈会给他带雨衣接他回家,而张希只会看着雨幕,想着今天姥姥会不会来接他,然后他再一头扎入雨幕,奔跑着淋雨回家。
十次有两次姥姥蹒跚的背影在雨幕中出现时,他都能泪流满面,他觉得他当时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想,人跟人真的不同,走在一起也不会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
哪怕我们走过同一片荫蔽的杨树林,我们也是两个人。
他对于自己常常是厌弃的状态,他会像一条狗,他可能跟大黄没有区别,只要人给一点好,立马摇着尾巴乞怜,生怕让自己知道他跟他们不一样。
姥姥疯了的那年,是他对妈妈印象最深的一年,她似乎对他好了一点,看他像在看她的孩子了,但常常还是爱答不理的状态。
那时他对妈妈有种莫名的贪恋,哪怕她很不喜欢,他也还是不理解他们说的话,说他不该给她好脸色,他大概知道那些人的话。
可我是缺爱的乞丐,一分钱也能打发的过来。
他依旧会笑着脸叫她妈妈,会诉说想她,哪怕她只是来家顺便看他一眼。
原以为生活这样也过得下去,至少他还有个疯了也知道爱他的姥姥,瘫了也清楚疼他的姥爷。
可生活哪里会放过连普通人都算不上的人。
姥爷因为脑出血进了医院,急诊,他还小,听着她们说如果过不去可能就不行了,好在上天眷顾,他挺了过来,只是张希不知道他在哪个遥远的医院,也没人记起他也在遥远的老家想着他。
他的义务是在家照顾与妖魔鬼怪争斗的姥姥,她也病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没人告诉他要怎么做。
她们只告诉他,他要懂事,他不知道到底要他懂什么事,哪怕他还小也不安分不情愿,但十岁的他只知道他该要照顾她了。
他的个子不高,需要笨拙的搬来凳子踩在上面才能够到灶台。
她会在别人来看她时候慈祥的摸着他的头,说多亏了我,她在夸他,所以他开心又害羞的躲在她的怀里撒娇,然后每天放学回来都站在凳子上给她做饭。
一顿把剩米饭放水在锅里煮,再加上一些青菜的饭,张希吃起来并不觉得好吃,她却吃的很开心,他想原来照顾人没有那么难。
他真的已经拥有很多了,很幸福了。
那些时候过得也快,他的记忆中不只是这些令人悲伤的事,还有无忧无虑的夏天。只是悲剧忧伤的事总会让曾经受过伤的人印象深刻。
夏天时,姥姥会在杨树林下乘凉,给他纳鞋底做新的布鞋穿,他会围在姥姥身边孜孜不倦的蹦蹦跳跳着转圈,大喊大叫的嬉闹玩闹。
他要捕捉最后一场蝉鸣,送给二姥,也留住与他们的每个夏忆。
夏天除却烦人的知了声,沉闷燥热的天气,还有他无数次午睡枕在姥姥臂弯里摇动的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