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升了五年级时,他脾气渐大,也常与同学发生矛盾,大概也只是跟同学因为座位的问题吵了起来,同桌怨愤的撕了他的作业本。
张希记得他好像红着眼硬是忍着没哭,一路憋回了家里,在午饭时他没忍住提起,那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起自己被欺负,他也只是简单的想发泄沉闷的情绪。
可姥爷却气的摔了筷子不再吃饭,张希最开始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也许只是见不得他被人欺负,也许听得心疼……
那天热气腾腾的中午,他没睡觉,费力的拄着拐杖,在大路前那站了许久许久。
他要张希指哪个人是欺负他的孩子,他很听话跟着一起站,直到他看到了那个同学骑着自行车路过。
他立马用手使劲指着那个路过的同学,“姥爷就是他!就是他撕我作业本,他还欺负我!”
姥爷气得拄着拐杖的身体都站不稳,依旧破口大骂为他撑腰。
他以为他会简单的开心,可除了开口那一瞬间的开心外,他看见的是他汗涔涔的脸,晒红的皮肤还有难以支撑的腿,瘦骨嶙峋,摇摇欲坠。
他没由来眼眶一热,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说他被人欺负,他不是不怕被欺负,而是不想再让他这样,哪怕他会在被撑腰那一刻觉得有底气。
那之后他度过了算最安稳的一年,会和大龙和村里的孩子像以前一样,天刚亮就会在房子周围乱跑乱转,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时的天蒙蒙的蓝,他总在晨曦醒来,早晨的风凉飕飕又带来杨树林的清透。
他家门前就是一片杨树林,把泥瓦房围在中间,无穷无尽,不用出门抬头就可以感受到遮荫,凉气能穿透床前的木窗袭入他的口鼻。
记忆中,他们会在村口有人喊的时候,相约穿过环绕的杨树,紧张又疯跑到最后面的玉米地里,躲避计划生育来抓他们的人。
记忆中他躲了很多次,有时饭吃一半,有时深夜还在睡觉就被姥姥抱着躲进玉米地里,他曾跟她一起吃睡在地里好几天。
有时中午有时晚上,他已经养成条件反射,只要有人喊,他立马会放下东西不回头的往能遮挡的地里跑。
幼年记得还没上学时,有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姥爷把他背在背上要逃计划生育,因为爸妈超生不愿意给他交钱,他只能被拖着想尽办法逃。
那天雪太大了,姥爷只是弯腰系个鞋带的功夫把他放下来,班车已经到了大路边。
他一眼就看见了过路的班车,看见了里面哭闹扒窗的孩子,记得村里有人说过,只要他一人被抓就很难再回来了,那个时候都没钱,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
一旦他被抓,姥姥和姥爷都要被一起关进土牢房,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抓也都看他们的心情,如果一直没人来交罚款,那些人会打骂会进他家里掀房砸锅,能拿的都会拿走。
他想想就害怕,不单单是因为他自己,所以他整个人都快陷入雪里拔不出来的时候,还是咬牙拼命挪动往垃圾堆里扎,来寻求遮蔽。
错开那一幕的害怕他到很久以后都还记得,一个破旧的班车里,好多孩子哭喊着扒在玻璃上,那么一个车开过去,他差点也要是其中一员。
姥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躲进了垃圾里,好在没有被发现,那件事简直是成了他在村里成名之战,都夸他聪明,那么小就知道自己偷偷起来。
他想他只是条件反射而已,不过他没解释,谁不喜欢被夸奖呢。
幼年里,他缺少很多记忆,只记得对他影响深刻的事,尤其是十岁左右的记忆,他已经很模糊了,那段时间的记忆似乎有些断层,他确实不太记得,也有些记忆混乱。
但他也做了很多让他有成就感的事情,帮姥爷跑腿买几块钱一包的烟,帮姥姥弄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偶尔是帮姥姥端个菜也会被夸奖。
并且他家里是个受宠的孩子,他连碗都很少刷过,下地插秧也很少,但也有很多因为他矫情,不愿意下地,又在挨骂的时候会生气委屈。
不过后来想想,虽然他们有时候挺凶,但从没打过他。
快乐也就那几年,张希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烦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容易分心,尤其在学校离家的时候。
他总是不放心,担心的事情也很多,害怕哪一天回家见不到姥姥,也总感觉他每次看二姥的时候,都会心头泛酸。
他在学校有时会看见窗外发呆,因为那刚好可以看见路边,可以看见在远处路上姥姥慢走的背影,总会觉得莫名其妙的悲伤。
他想哭的同时,又觉得他要好好学习,不能对不起读书钱。
他那次好几次都望着窗外走神,有时会被老师一巴掌从后脑勺扇在桌子上,疼的他眼泪当场出来,有时候也会让他去后面站一节课。
只不过后来他被打怕了,男孩子哭起来也挺丢人,他每次都不敢再看外面,不再试图追寻姥姥的身影,哪怕还是很想哭。
五年级下学期时,一个很平常,记忆里都快被遗忘的下午,张希稀里糊涂就被人送去了县城,十一岁的他第一次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也是对县城有了概念,他以为世界也就他们村子加他去过那几个地方那么大而已。
那个时候他还很茫然,去了就被推进了一个考场,他当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他们的题目好难,但更多的还是他的无措和胆怯。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地方还有他们不知道从哪顺过来的笔,写着写着字迹都不清楚,他甩了好几次发现笔水很少,还是前座一个好心的同学见他一直甩着笔,借给他一支用。
中途他还被一个带着眼镜的女老师瞪了一眼,他对陌生的环境胆子真的很小很认生,他甚至认为刚见一面的老师讨厌了他,他不是要作弊,只是借支笔,他想这样试图解释,可是还在考试。
虽然他真的很想解释,但离开考场时也没有向她解释,因为他知道他的解释肯定会是徒劳。
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去,看在门口迎接着他的弟弟张天,还有爸妈,他其实跟他们相处很不舒服,但还是忍着强烈的排斥不说出来。
他拘谨并且极度难受,他只想回家,从来到这里到他考试出来,他已经有好几次的想念家了,他几乎看见天黑就开始怀念那个泥瓦房,他不想要跟他们呆在一起。
况且他们的眼里只有那个小他一岁的弟弟。
可他不敢说他想回家,他会被说没出息。
他只能不安的看着陌生的街道,好多的汽车,他还是想回家,可他们带他去了姐姐家,在饭桌前张宪就已经托关系知道了他和张天的成绩。
他从听到开始就已经紧张,已经慌张,他不想被骂脑子有问题,他不想被他们当众知道成绩,他知道他肯定考的不好,可他也不想丢脸。
可是他知道没有用,人最怕什么来得就是什么。
他们在饭桌上当众夸奖弟弟,贬低着头低着的他,说他蠢笨,说他脑子不好使,说他姥姥姥爷在村里以他的成绩为自豪,说二姥鼠目寸光,什么都不懂。
他在他们的眼里一无是处。
比如他这次的数学才考了几十分,比如老师拿的六年级才用得上的试卷,再比如他生活在那个穷泥瓦房的家。
他解释了,可他们说笔是借口,说他就是脑子不好使还不承认,说他就是不如弟弟,他想普通家的孩子跟也没差到哪去,可他忘了,他们不允许他成为普通人。
他还是不知道他哪里不对,他想他应该生成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们才会喜欢的吧。
他不想听这么伤人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他想说他不是傻子,姥姥他们从没这么说过他,他把希望的目光投去妈妈。
可李娴当做没看见,毕竟饭桌上的亲戚太多,他们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他笨,再抬高弟弟,他以为她至少会说什么缓和。
她却只会立马会高兴的跟着附和,对,都怪我,是我生的,他就是没长好脑子,天天跟缺根筋一样。
她还变本加厉的说:“还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姥姥那是什么烂地方,能教好小孩?也没点教养,有妈生没妈养就是这样。”
他想反驳,可只能在众人的嗤笑中干干又拘谨的抠着手指,他只想回家。
她们也许没把他当成个人来看待,也从没有问过他什么想法和意见,一个午饭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决定把他安放在县里的小学。
他们说那是多少孩子都想上的学校,哪怕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哪怕他极度的不适应,哪怕他只想回家上学。
他们把他送回家后不过短短的时间里,他又被接走,一个人去了陌生的县城上了小学。
他按照他们的想法去了,但他根本跟不上那里的课程,他也根本不知道老师到底在讲些什么。
他每天都在别扭难受中度过,他以为他会艰难安静的学习就可以度过这一学期,可他的记忆不仅仅只是这些。
那些对他影响深刻的记忆,仿佛永远刻在他的骨髓里,他记得有两个同班女生特别爱欺负他,总说他穿的土,跟她们不一样是村里人。
她们班里不欢迎村里人,村里人让他们丢脸,更何况他还穿得穷酸,班里已经有了各自的小团体,他融不进去任何一个,起初每天下课只能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发呆。
后来每次下课,课外活动的时间,她们总会做一件事,就是两个人把他围起来一起踩他的脚,他躲过好几次,不敢反抗,也没人愿意帮他。
同班同学都在漠不关心的看着他,他的脚被踩肿过,鞋子每天也都是脏兮兮的穿回去。
他不敢反抗,就像在村子里一样,不过这次更多的是,他怕他不仅被同学欺负,还会被李娴骂,他真的很厌恶被骂,同时也厌恶自己,与日俱增。
他憋的太久了,就想回去找个人诉说,可看到的是同样在县城上学的哥哥,张苏围着李娴,两个人其乐融融,他会看见张苏不经意的仰头,以及他明确的敌意。
他用无数次的行为告诉他,他不该来这里,他是个闯入者,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可这次他鼓足勇气,他太压抑了,不知道跟谁说,没人愿意听,所以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最亲的亲人身上,想让她帮帮自己。
他终于向李娴说了他倍受欺负的事,却只等来她漫不经心又嫌弃的话。
“她俩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你平时自己放干净点,别人能专门找你事?是你鞋子脏人家不踩你踩谁,还不是都怨你,又不是班里就一个人欺负你,好几个人都欺负你,你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我说有什么用,天天烦都烦死了,还听你在这说些废话……”
他没听完眼泪已经痛苦的憋着泪,他逼自己眨回眼里的湿意,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