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当一景的鹭水榭塌了个彻底,接连虹光照响了三次天昼,此事若在帛金全面启用之前,放到民智未开的地方,大概得要当地官人下跪敬天连日不起,远在天边的皇帝上宗庙亲写七八道罪己诏,方能安抚民心。
好在抚州不是什么边陲野人聚集地,民众并不是没见过世面。
于是这事儿就在长宁侯昏睡不醒期间,被李知州一锤定音,以“逆贼猖獗”,“好在官府发现及时”,“一时动乱以换长治久安”的名义定了案。
事情既然已经摆在了明面上,那处理起来就很简单。
卫冶赶在发病的间隙醒来过好几次,虽然下不了床,浑身冷汗,但也没妨碍他有条不紊地连下数十道指令,先是拿了与徐达颇有渊源的一应官员,连同其门生亲眷,不拘大小,不论罪证,统统让北覃审了好几天,转头又把惑悉老巢里捞出来的众多南蛮收押进牢,即不审,也不问,明摆着要拿这些人当肉票,同官员嘴里供出的名姓一一对上号。
审讯自然免不了见血。
接连几天下来,好好一个佛门净地差点儿成了修罗场,被拖下山的尸体已经垒成了小山。
在长宁侯清醒的时候,行事作风可谓是雷厉风行,为所欲为,吓得没什么抚州官员敢对他的决定多加置喙,生怕引火上身。
而等到他再次犯病,昏昏欲睡之时……自然也问不出什么。
因此,李知州本想将浑身长刺的封十三,连同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那位陈小兄弟一同接入李府安置,免得被这些事吓秃噜毛。
奈何还没张口,便被封十三的一张冷脸拦了回去,只好转头回了禅房,不尴不尬地冲侯爷的睡颜笑笑,暗道一声“我可尽力了啊,你醒来受气可别赖我”,自己先一步溜了回府,琢磨着该编封什么折子代替自己入京忽悠。
当然了,这些事儿自然是没让两个半大孩子知道。
可寺里进出的官员个个低眉敛目,草木皆兵,大气儿不敢多出一声,再联想到那日卫冶同他说的话,封十三大概能从这股风雨欲来的气息里明白大半,他满心复杂地想:“这难道就是他机关算尽也要拎我一起上的黄泉路?”
陈子列知道的比他少,想的自然也没他多。
可实打实的血海深仇在前,这骨气总长在年岁后边儿的少年却好像一夜成人,格外坚毅地对封十三说:“十三,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那话怎么说的?做人不能忘本,要不男人迟早没根——总归事情到了这般地界,他明摆着是从你我身上有所谋求,要不怎么会委委屈屈地缩在那么小一个鼓诃城?”
见封十三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陈子列急了。
他翻出八辈子的狗胆包天,怒气冲冲地对封十三恨铁不成钢道:“还没梦醒呢,封十三,没准儿他就是吃定你心软呢!你可再不能犯糊涂了呀,那可是侯爷!”
听见这话,封十三摸着刀柄的手指僵硬了一息。
这道理他不是不懂,也心知肚明,以长宁侯的雷霆手段,又格外拉得下脸卖弄口舌,做小伏低,别说是他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子,就连沉浮官场数十载的那些老油子不也都通通上了当?
这会儿庙里都还关着好一批呢!
可不管怎么样……想到这里,封十三抿了抿嘴,手腕蓦地一麻,居然有些握不住刀了。
不管怎样,雨夜里倒在自己怀中的躯体实在轻得吓人,好像一瞬间失去全部的温度,仿佛一片悄无声息的枯叶。
这些天无所事事,也没心思读书习武,封十三总会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曾经压在肩头重如千斤,如今生死一瞬,却好似飘如轻烟的前尘过往,真的就能比得上一个活生生的,能说会笑,有事没事儿都惹得他心烦意乱的人吗?
封十三沉默着不说话,陈子列狐疑地瞅了他好几眼。
末了,他大概是从中琢磨出了一点滋味,登时被封十三这么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震撼到了。
陈子列干巴巴地问:“十三,你……你该不会是准备算了吧?”
由此可见,陈子列现如今骨头算是长硬了,其余的东西还是一团孩子气。
他此刻还不明白什么叫人心不以本心定,也不懂得什么叫做世事无常,慧极必伤,造化弄人然而红尘万般不由人。
其实想来也是,若真能是非成败转头空,旧人旧事能如各人所愿,轻飘飘地随风散去,大抵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心寒哀怖,肝肠寸断了。
封十三一声不吭。
明白他这会儿大约是比死还不痛快,瞧那半死不活的脸色,陈子列实在没法跟他生气,只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刻不停地在屋里打转,眼见着就要把自己转成个拉磨的好驴。
这时,禅房外头忽然有人说:“侯爷醒了。”
封十三闻言顿了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瞬。
接着又听见另一个人笑着问:“那侯爷说了要见封少爷吗?”
“没。”还是原来那人,“侯爷刚能下床就出去了,说是有故人来访,不过听说他一早便专程着人请了在端州布善堂的净蝉大师,估摸着脚程,应该午时之前就能到,好像就是专给两位少爷请的,说‘和尚嘴碎,最适合消遣’——不过这话可是侯爷自己说的啊,我就是原模原样说给你听。”
两个年岁尚小的内侍低声嬉闹了好一阵,才被进门的任不断喝止。
他先是像模像样地将人教训了一番,待两人诚惶诚恐地磕头谢罪,做足保证,不敢再懈怠着伺候,这才把人轰走,随即一脸牙疼地拎着个笼子进了门。
而屋内两个少年,一个看起来大义凛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慷慨赴义。
另一个……另一个干脆是看不出情绪。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封十三也只是抬头看了眼他手上提着的鸟笼,面无表情,眼皮没动,将“你还来干嘛”的送客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任不断在心里咬牙切齿:“好嘛,又是我活该受气。”
这事儿说来话长,原来是卫冶躺了好几日,浑身都僵硬得动不了,只有脑子闲着能动,但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事多。
闲得蛋疼的长宁侯仔细琢磨一会儿吧,又觉得那浑然天成的倒头就昏还不足以让小十三消气,于是跟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大胞弟的裴总旗一合计,打算就地取材,多送点儿东西,看看能不能就这么哄好了省事儿。
只是封十三显然没这么肤浅。
而且就事论事,这帮独身了大半辈子的混球实在天才,挑礼物的水平可谓一绝。
这几天流水一般送来这里的赔罪礼单品样繁多,从绫罗绸缎,到铁器闷棍,吃穿用度更是从水里游的到路上跑的不一而足,但都没用,仔细总结得出的结论就是——没一个能忍心细看。
就连童无那般不解风情的姑娘都看不下去了。
行行好,那是个黄毛小子,又不是外室小妾。
你就是用绫罗珠钗给他脑袋上扎出一朵花又能怎样?
再说了,裴守那弟弟是个混惯女儿堆的,讨来的钗环都能有个去处,这里满园的不是和尚就是杀神,他拿到手了能给谁戴?
童姑娘这话一出,旁人还没说什么,任不断连忙点头称是。
帮出主意的裴守闭口不言,一脸不赞同,一旁的钱同舟倒是厚道,没说话,但眼神也明显是这么个意思。
病恹恹的长宁侯一扫床边围满的光棍,心想听这帮人绝不靠谱,还得靠自己。
于是他半点没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意思,而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封十三同一般少年不同,没那么俗气,又想起从前在鼓诃城里,少年的兴致似乎也不在这些地方上,任家财万贯,他自过得十分清贫。
封小少爷的形象由此怒放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
侯爷大手一挥,不容抗拒地改了主意——改送了四只蛐蛐儿。
这是他自己当年还小的时候,比较得意的小玩意儿,曾靠斗草在京中一众纨绔里赢了不少银钱,想来哪天冰释前嫌,两人没准儿还能一块儿玩玩,一分高下。
不过卫冶心中也有个数,知道封十三对这些身外之物是真不上心,这也不要,那也不喜,纯粹是给他甩脸。
但那又怎样呢?
反正这么一通折腾,无非也就是想给小十三个态度,让他知道不管自己是拣奴,还是卫冶,对他的好始终是从一而终的……只不过目的不纯了些。
可世道艰难,谁还能比他卫冶更疼他呢?
长宁侯的脑回路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只见他毫不客气地仗着病恹恹的身体,叫胆敢当众驳他面子的任不断亲手办了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包括不限于,在这已近秋分,连蛐蛐儿都不叫的日子里,翻山越岭捉到四只揣进笼子,再大张旗鼓地亲自送来,以示长宁侯的不倦关爱。
封十三不愿迁怒他人,但对上伙同骗贼的任不断又很难不迁怒。
他干脆看见了当没看见,只说了句:“你去回他吧,这样糟蹋东西,其实很不必。”
任不断很是尴尬地笑了笑,看眼陈子列也没替他找补的意思,硬着头皮哈哈一笑,说:“那话不是这么说的,一片心意嘛,不喜欢多看两眼也好……”
谁知封十三忽然侧头瞥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外头有人。”
任不断难掩惊异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敏锐般,煞有介事地称赞道:“封公子果然大才,心细如发,怪不得拣奴他再怎么缠绵病榻,也还是多番惦记,总放心不下——”
不待他说完,外头那人仿佛是听不下去了,推门进来打断了话:“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俗家人也不好太肆无忌惮吧?诸位既进了我佛寺门,自然也该入乡随俗,不瞎说鬼话才是!”
封十三还未转头,便听陈子列喃喃:“好,好大一个和尚……”
他应声望去,顿时瞥见一个庞然大物,正身披袈裟立在门外,冲这儿咧嘴大笑。
都说这年头粮食紧缺,鸡瘟猪瘟赶趟儿似的扎堆凑,大半出不了栏,出了栏的也没人敢买,多少百姓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荤腥,难为这和尚还能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一身珠圆玉润的肥膘,眼看着能就地打秋风。
那和尚刚与封十三对上眼,仿佛从眼神里准确地看出了这个意思。
“我佛有云,出家人当慈悲为怀,笑口常开。”和尚笑眯了眼,丝毫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地替自己开解,“而且世上还有句话叫心宽体胖,不知二位可有听过?”
听自然听过,可也没谁说吃成这德行才配叫作这词儿啊?
这心胸也太宽了些!
陈子列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和尚臭不要脸的大脸,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必您就是净……呃,净……”
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活像屠狗辈的僧人叫什么,结巴着卡壳到一半。
就听净蝉和尚笑着宽慰他:“嗐,这些都不重要,和尚法号虽叫净蝉,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僧人,你我有缘,唤声师父就罢了,不必太讲究。”
封十三冷眼看了他半天,忽然道:“既是和尚,这样多的人死在庙里,你也不管?”
他心中明白,能跟卫冶搅和在一起的能是什么正经和尚?
而且如今道、法式微,佛教已然成了半个国教,就算是个正经和尚,难道就真能置身红尘事外,做个六根清净的高人吗?
净蝉摆摆手,笑道:“这就是施主不明了,救人的可不是这诸天神佛,而是佛性,杀人也非刀的过错,而是持刀人的兽性。咱们人这一生,归根结底也就是或多或少的佛性,或多或少的兽性,也正因此,我佛讲究的,便是一个字,度——能送走多少的兽性,能留下多少的佛性,这就是一辈子的修行了。何况因果报应,此生分明,哪儿有和尚管东管西的道理?”
见封十三恍若未闻,格外冷漠的一张脸,明显没往心里去。
净蝉叹道:“有时候,救人就是杀人呐……”
他略微抬手,用肥厚敦实的手掌轻轻拍拍陈子列的肩膀,又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封十三手中的长刀:“大善似无情,小善似大恶,今日就是贫僧得罪了侯爷,放走众人,可在那庙宇之外,俗世之中,更有法度之昏,累累血债,和尚一个出家人,如何度化苍生?”
封十三仍是不发一言。
陈子列也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有和尚说这么不像话的话,偏又反驳不了什么。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回暖的蛐蛐儿叫。
任不断笑僵了脸,在心里连翻骂娘,他生平最烦陪笑,其次最烦和尚,就卫冶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王八犊子让他一天之内烦了个遍。
没人开口,净蝉和尚就自顾自地坐下来喝茶。
却听见封十三突然问:“长宁侯请你来做说客,是因为他也信你说的因果轮回么?”
陈子列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封十三这小王八蛋居然连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都要生拉硬拽到卫冶身上探个究竟。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然对“色令智昏”这几个字再理解也没有了。
净蝉和尚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哦,那位施主就是个早晚完蛋的好例子,成日里活蹦乱跳的,与我佛没什么缘分,当然不信这个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