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封十三以为两个人要死在这里了。
大约是麻药的副作用,信号弹的白光打在轻合的眼皮上,混沌一片,细密的雨水刺得刀口生疼,然而身后人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一时间,封十三几乎快要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但怎么可能呢?
他可以心甘情愿地给卫拣奴养老送终,容忍这人多如牛毛的坏毛病。
可哪怕只是被长宁侯抱在怀里护着这么一时半会儿,封十三都觉得如坐针毡。
他干脆牢牢抱着卫冶,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是由着骨子里的软弱,放任自流地问:“所以拣奴,你当年不顾一切救下我,又待我好,什么都肯顺着我来,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还是说你自觉亏欠?
卫冶避而不答,只道:“十三,别的话日后再说。”
日后?
封十三自嘲一笑,他们还能有日后吗?
深肃的山径被猎风惊醒,蹄过水溅,散下了一片泥泞。傩面杀手还在一路追赶,却没有人再出声,四周仿佛是静寂到了一个极限,蜿蜒向下的灯笼辗转成一路的红。
好像在两人身后,远远地失了火。
仿佛是撑到了极限,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强撑着不昏睡过去,像是无望一般抱住这个让他这些年颠沛流离,又在生命尽头给予他最后一丝温暖的男人。
在这急袭的逆风下,封十三总觉得自己闻见了一丝清寒入骨的杀气,陡然生出了些人生不为伦常所缚的痛快。
……如果能和这个人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种迟来已久的归宿。
不同于他自觉的人生无望。
卫冶显然是没把这段遭人追杀的绝路放在眼里,他甚至在无比生硬地岔开话题后,还有闲心与封十三讨论起做野人时的口味问题!
卫冶:“你知道吗,饿狠了的人什么都能下口,嚼烂野草木头片,那味道是极腥的——我从前追得那帮南蛮哭爹喊娘的时候,就见他们扒过树皮吃,没忍住也尝了下,果然难吃。”
正好抬刀挡开一支长箭的童无:“……”
这是什么非要亲自下嘴才能领会到的事儿吗?
这下连跟在身侧,护住左半边空隙的任不断都听不下去了。
他忍无可忍地咆哮如雷:“侯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装呢!”
封十三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交流”,显而易见的是不想知道。
见状,恨不得把“世间万物尽收掌心”这一姿态装到极致的长宁侯彻底笑出了声。
他从头到尾没打算给杀手半点面子,眼下更连装都懒得装。
山路又高又窄,越往上走坡越陡,最顶端几乎快要立成一线天。北斋寺的大门已经立在眼前,裴守带了一队人马正守在山口待命。最后的这半程山阶,卫冶毫不犹豫地选择弃马而下。
在他们身后,残夜密雨里,一列无声伫立的燃金枪炮黑如沉铁。
后边儿的傩面人仍是步步紧逼,俨然是要前脚挨后跟。
直到这时,领头的杀手方才眼尖地瞥见那些漆黑的铁器,惊声尖叫道:“小心!有埋伏——”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嘭——!”
惊雷震雨,炮声隆隆,昼光一路从天际亮到了北斋寺前窄小的空地。
马受了惊吓,嘶鸣声惊起,打破了山寺夜里的平静。
刚刚还悍勇无敌的骏马顿时四散奔开,卫冶当空一跃,抱着封十三踩着其中一匹马背跳在了北斋寺口的空地上,大步流星走入了寺门。
他温暖的掌心被雨浇湿,散出凉意,却仍然妥帖踏实地牢牢托着封十三的后脑勺。
被飞铁溅上的手背渗血,卫冶却好像感觉不到痛。
他偏头低眉露出半张脸,将少年被保护得无一不妥的身体按在怀里。两人站在山间佛门入世口,漫天细如铁线的丝雨,血随着刀背流下刀柄,数十个身长结实的北覃,连同那几门大炮□□挡在两人身后,执剑持刀迎风直立着——
而他们面前跌伏大半的,正是自投罗网的死士。
与此同时,一队骑兵纵马闯入。
其中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神色紧绷,见着卫冶平安无事方才松了口气,将刀口重新扣入鞘中,接着拽鞭一扬,停住了马。
随即他翻身下马,单膝扣地,短而促地一低头:“侯爷,属下失职。”
“无妨,主要责任不在你,怪我动作着急,惊动了惑悉。”卫冶摆摆手,不想多提,“北覃特许,先斩后奏。这帮人能审的审,该埋的埋,抓紧处理掉,就算你将功折罪了。”
钱同舟一身正气地应下这笔见不得人的勾当:“是!”
这时,边上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鼎沸。
“听见没,要留活的!”
“不是,谁他娘的开的炮,捉几个人先呐蠢驴——”
“是要造反了吗?指挥都瞎听?”
听见这些丢人现眼的屁话,卫冶低低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沉,仿佛是一把重锤一般砸在封十三的鼓膜上。
震得他六根不净,硬生生将快要撒手红尘的人间怒火重新烧起。
“卫冶,你骗我。”
封十三拼命挣扎着留下最后一丝神智,仿佛是要与本能作对到底般,死死咬着声:“你居然真敢骗我。”
“本侯能有什么不敢的。”卫冶说,“真也好,假也好,骗都骗了,十三你就大人有大量,忍忍我吧。”
他说着,缓缓松开了桎梏住封十三的胳膊,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角,亲手擦去了那些血迹。
少年苍白阴郁的清俊眉眼已经初具雏形。
只消一眼,卫冶就知道这人此刻可能比底下那些有待收尸得的死士还要恨他。
意识到这点后,卫冶眸光一凛,强压下身上那点儿不舒服的老毛病之后,他难得胸闷气短了一阵,一时间想要说点什么,对上封十三那副委屈难捱的神色却又说不出口,气氛一时之间很有些尴尬。
卫冶顿了顿,移开了视线不去看他,忽然开口答了先前那话:“不过假不假意,还真不一定,说了你也不信……至于真不真心,没到最后也不好说……不过有件事是很可以确定的,十三,这是条瘦骨嶙峋的歧路,我势必要走下去。”
他微微扭头看了一下来路,意味不明道:“而且从今往后,这条路得要你陪我走——会害怕吗?”
然而封十三并不感到害怕,被激起的杀意将他烧得浑身滚烫。
从刚才靠在卫冶肩头,居高临下地俯瞰将他驱赶至无力回天的死士尸首起,封十三就忍不住想。
倘若有天轮到他大权在握,千军入麾,也能这样一声令下,便……生杀予夺么?
卫冶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知道今日到这儿已经是极限了,要想和小十三的关系还有回温的空间,他非但不能纠缠着解释,替自己开脱一二,还必须得就地琢磨出个法子。
不然时不待我,封十三这逼急了什么都能干出来的小疯子是真会说走就走。
拿刀都抵不回来的那种!
任不断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都能给自己倒腾出一身落拓。
眼下风里来雨里去,姓任的更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发,他铁下心肠,避开不看封十三杀意凛然的赤红眼眶,目光落在了卫冶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上,在心中暗自计算着往常发病到了这个程度,就要扛不住的时间。
“真成。”任不断叹为观止地感慨,“疼的都快要撅过去了吧?还这么能虚张声势!”
仿佛是要应征他的某种猜测。
刚才还狂得仿佛“天下风云皆入怀”的卫冶,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二话没说地晕了过去。
封十三毕竟年纪还小,脸皮尚薄,被他这说晕就晕的本事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破音喊了一声“拣奴”,本能性地揽住了卫冶的腰。
偏偏他不堪言明的心气儿才撒到了一半,由他撒气的人倒先靠在了自己怀里,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原地跟桅杆一样僵直得笔挺,还真不如方才就被药晕过去……好在老天有眼,佛祖前头总不好叫他期望落空。
这个念头刚跳出来没到一弹指。
麻药终于见效,封十三得偿所愿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