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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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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不信邪不是什么好事儿。

活蹦乱跳的侯爷当头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衣襟,面带迷茫地盯着眼前一汪平静的小池子,风过无痕,只能瞧见里头的竿饵重重跳了下。

“我还怪招人惦记的。”卫冶心想。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未落,西半边天空还明晃晃地挂轮红日,再远处袅袅炊烟升起,恍若一根穿虹贯日的长箭,地面上也还有白日的余温,按理是不该感觉到凉的。

可卫冶一身的厚衣锦氅,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却还手脚冰凉。

“别的先不提,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边上忽然有个人问。

卫冶:“李润枝。”

那人又问:“那是谁告诉的李州府?”

卫冶:“言侯——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可得替我保密啊,李太傅。”

他说着,微微扭头往声音的方向一看,原来紧挨在他身旁的,是个做工粗糙的小木凳,木凳上坐了个未束发的男人。

那个男人一身粗布青衣,气质澄净,嗓音却有几分粗哑,是副很寡淡的长相,寡淡到看不出年纪,只能从几缕白发中看出些端倪。这人身量不高不矮,却很单薄,光是往这儿随意一坐,背就挺得笔直,好像铁打不动的一根柱。

“言侯。”被称作“太傅”的人又念了一遍这个称呼,沉默了下,问,“他怎么同你说的?”

卫冶说:“他原先没打算告诉我,奈何受不住我烦,太傅你也知道,他同我父亲很有些交情——”

“你父亲?”李喧倏地笑了,见卫冶看过来,他摇摇头,“没事儿,你接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言侯荀止,字固安,若是老侯爷还在,那该与他差不多年纪。他二人当年并称北都双杰,同是年少成名,又是一文一武的同科进士,家中还是世交,策马游街,关系匪浅。后来老侯爷与侯夫人相继去了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比起长宁侯府,卫冶更常住的还是荀府。

言侯不拘小节,风趣幽默,相较总是严苛无趣的老侯爷而言,的的确确,更像卫冶的半个父兄。

因此,卫冶刚到抚州州府,就请李岱朗寻人递了小信给言侯,拜托他替自己找到李太傅,他自有要事相求。

除了最后这一件,其余的那些事儿,满北都没几个人不知道。

是以卫冶不明所以,问他:“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李喧笑了:“原来你不知道呢?其实言侯同你母亲交情也好,说起来,老侯爷当年求娶段夫人,中间还有言侯一笔账——他难道没和你说么?段眉当年遭父兄牵连,被贬入乐籍之前,与荀家关系不错,同荀三小姐是手帕交,那荀三小姐正是言侯亲妹。”

“我要知道这些干嘛?”卫冶一脸纳闷,“难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交情就没了不成?”

李喧哑然失笑,说:“是我迂腐了。”

也不知这几句话里是哪儿戳到长宁侯敏感的小神经了。

他当即很没意思地啧了一声,将态度摇身一变,求师活像打劫绑票似的,一手搭在李喧瘦弱的肩上,慢条斯理开了尊口。

卫冶:“所以说了这一通,坐也坐了一下午,能给的诚意我都尽力给了,我提的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是换了旁人——尤其是这几天被卫冶折磨的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徐大人,大约是屁都要吓出一声闷响来了。

然而李喧只是八风不动地坐着,语气平和:“既要拜师,我总得见见学生,纵使侯爷再高看在下,旁人若是不想学,哪儿有强迫人家拜师学艺的道理?”

人和人的差距便由此可见一斑。

被毫不留情戳中痛处的卫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方才说了一句:“我一开始也不信你肯教,毕竟启平二十三年秋,我与太子一同送你离京师,隐约察觉出你去意已决,不会再回京了……后来,是言侯告诉我当年你也不甘心。”

其实卫冶当时的原意是:李太傅自请离京,悄无声息了这么多年,连篇骂娘的文章都没写,该不会真不想开,剃头挑子一头热地躲到庙里当秃头了吧?

而言侯在回信中却说:“李喧这人,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太傅,看着是古板守礼,其实也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都是假的,偏偏又是个有真才实学,剑不走偏的。若他当真想开了,这些年在乡野山寺里待着,也不会总与佛门侧身而过。可见他心中仍有众生相,俗世万丈舍不下,满腔抱负无处施,这样的人进不了空门。你若真有求他授业的心思,没准儿真能成。”

听见这话,李喧脸上的笑容没变。

他点点头,爽快承认了:“是不甘心。”

其实行至穷途末路,谁能彻底甘心呢?

卫冶一哂,李喧却忽然问起封十三,眯眼看他:“不过说起你那学生……拣奴,你心思不纯呐。”

卫冶笑笑,没直接回答。

他转而说:“自打二十年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我爹率踏白营与我朝各部将领一同先北伐,后西征,杀得漠北蛮夷屁滚尿流地爬回去,老漠北王没有儿子,就拿了他小女入京做质女,换了北疆十余年的太平,如今那阿列娜的亲姐,乞颜苏勒儿继位,只要质女平安无事,想来也还有好几年的边疆安稳。”

“是。”李喧说,“后来老侯爷大捷归来,满城红袖招都算是说轻了,谁也没想到他回京第一件事,会是求娶段眉为妻。”

“可那有什么用呢?”卫冶笑笑,“当年北伐西征,功绩最盛的除了我爹,就是岳云江。岳将军从一介兵卒做起,没旁的势力,也没人告诉他利害关系,得了军功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娶了卫家女——就因为这个,足足迟了十余年,才官拜大统帅……至于我爹,那便是封无可封了。”

言下之意,两人心中有数,不必多说。

卫氏乃自前朝便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北覃卫骂名满朝野之前,老侯爷率踏白营名满天下,敌人闻风丧胆,四海宇内皆盛赞为国之栋梁。

也正因如此,卫氏荣已登顶,却不同于以往嫁娶皇室,姑母既未当皇后,父亲也不曾尚公主,俨然是要同天家甩开干系。这般作态,战乱四起局势胶着之时,先帝尚可睁只眼闭只眼,然而眼下风停雨歇,河清海晏,卫氏盛名之下,圣人必定寝食难安。

想必直到这些年卫冶不在京中,启平皇帝才总算睡了几天好觉。

“……贼首尚不堪言啊,太傅。”卫冶说。

他拢了拢大氅,静了片刻:“封氏一案证据确凿,一字一句全指向北覃,亲手放走了封十三,更是坐实我与封世常私下勾结,互通有无。当时我想过很多,等我回京之后,或许要拿我做刀,以此清剿君侧,制衡朋党,又或许要重慑皇权,推我下狱,总之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但我是真没想到,圣人竟心狠至此,明摆的证据当看不见,匿了花僚,保下贼党,也保下我,又以此施恩,逼得我不得不自毁根骨,自证清白——”

“他这是既要护住我苟活于世,又要趁我疲软,逼我此生受制于人!”

李喧不说话了。

凛风刮过,回旋而下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卫冶从容镇定得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继而道:“李喧,太傅,仅仅是只字几句,众口铄金啊,没了圣人恩赏的生路,我就是圈在北都里的玩意儿,举不起刀,跑不了马,这辈子都离不了姓萧的皇城,若天下有朝一日,真闲来无事了,便连条拘着的狗都不如,我哪儿敢做个纯臣?”

李喧:“所以你选了好生养着封十三?这么算来,若是一朝如你所愿,旧案既翻,封家得反,他既是蒙冤含雪的旧臣之子,被大肆辱灭的忠良之后,又是只俯首于你的豺牙狼犬,届时进可挥刀证道,师出有名,退可制衡皇权,让卫氏连同整个世家连襟喘一大口气,没人会不帮你保他——”

他说着一顿,失笑道:“拣奴,你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竟是动了一子,便要整车兵马上你的船!”

卫冶:“是。”

李喧这下是真笑了起来,随手抓了把鱼饲料往池子里丢:“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跟我在这儿坐了这么许久,都看见什么了?”

卫冶摩挲了下腕骨,说:“这么屁大点池子,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水浅王八深。”

李喧笑出声,他拍拍手,站起来,把兜里的饲料尽数洒进池子里,随后转身望着卫冶,轻声叹了口气:“你在皇城脚下里颇不如意,我在这里坐了更久,更不顺心。”

卫冶:“所以我这不是来请您出山了吗?连学生都替您找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喧笑着反问:“所以我这不是也愿者上钩了么?”

两人对视一笑,李喧的眼角浮出细细的一层纹,这时才看得出他早已上了年纪:“拣奴,养得太好了,怕不怕太招眼?”

卫冶嗤笑:“我当年还不够骄纵吗?有什么用!”

“好!有你卫拣奴这话,我就放心教了!”李喧看了他一眼,抚掌叫好,“话杀浑闲说!既然走了的太傅才是好老师,死了的将军才是真英雄,那你我何不先为贼首——侯爷你可要知道,贼,从来死在匪后边儿!”

既然已经诓得人答应了,卫冶用完就扔,拎着人家钓了一天的胖头鱼走得毫无愧疚之心。

李喧提了声儿问他:“上哪去!”

卫冶没回头,把鱼篓往上提了提:“回去做鱼——哦,对了,方才忘了说,你那新学生气性大得很,得哄!”

可怜李喧一个满腹经纶的治国乱世之才,前脚刚上贼船,后脚便不得不在秋风萧瑟中拿着把破鱼竿迎风高吼:“我是问明日往何处寻你——!”

卫冶:“庙里!”

李喧刚一听清,登时哑口无言。

“被这种敢在佛前开荤的人看好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吗?”李喧仔细一琢磨,也只能琢磨出这么个茫然的臆想。

而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念头同他新鲜出炉的学生对了个正着。

卫冶刚一溜达回寺庙,恰巧就碰见几日不见的两位小少年正随净蝉和尚在寺里闲逛。

估计是长宁侯自己也很有些猫嫌狗厌的自觉,他瞥见封十三面上难得一见的松懒神态,哪怕只一点儿,就下意识放轻脚步,默不作声地走进了细听,想听听看什么东西能把小十三哄得这样高兴。

这一听不要紧,正好就听见那臭不要脸的胖和尚背着人偷摸给他上眼药。

“卫冶那人办事吧,就跟他长得那样出挑,不好对付,性格又坏,眼还刁,半点没心肺不说他还——哟,许久不见,侯爷啊!您还真是长大了不少,一晃眼都有些不敢认了!”

净蝉编排好的那一套闲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瞅见门缝里假装路过、实则偷听的长宁侯,于是连忙换上人前那一套,冲他笑不露齿地打了声招呼。

“是啊,比不过你,多少年了还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卫冶皮笑肉不笑地心想。

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自认积德没出口。

对上笑出一脸灿烂的胖头和尚,长宁侯不阴不阳地笑道:“总之再怎么样,本人长得美不美娇不娇的,都与你这初秋未过先长膘的无干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忒费金子!一个和尚还学人家瞎攀亲戚,像什么话?”

封十三:“……”

说来可笑,封十三这些天一直竭力于将“卫拣奴”与“长宁侯”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分开,可卫冶只不过轻描淡写地一出现,随意与他打了个照面,寥寥几句,便把这两个人不容置喙地合二为一了。

他不由得生出了点无力感,心想:“能被这种跟和尚较劲的人折腾得牵肠挂肚,难道我真算不得什么正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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