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回忆比往日任何一刻,都变得更加清晰。
沈照是个好官,他那时已身处高位,平日却并不铺张,他从未忘记自己来时的路。
他是寒门学子,入仕从不是为自己享乐,也不是看中那高位。
而谢佩珠似乎也懂他,随着沈照一同消减府中开支。
那日她只待了根不起眼的金钗,上面垂着短短的流苏。
她髻旁倒别了几朵桂花,桂花不起眼,可那小小的一串在她的鬓发间,就如此可爱。
而谢佩珠知晓所救之人是他时,掩着唇弯了眉眼,“还好我那时发了善心,不然就要丢了这么个好夫君了。”
可现在想来,她温柔似水,举止守礼端方,不愧是高门贵女,她也与他一样体察民情,从不娇气。
她看向他的眼中,从来似水柔和,流动着的泪意像一场烟雨,每每让他动情。
可沈照却没意识到,那双眼太平淡了,平淡到没有爱意。
她看着他,眼里是他全部的倒影。可又是一场真真正正的虚无。
一回奉命去荆州赈灾,同僚也是高位之人,回长安时,碰上了同僚的小妾。
那小娘子长什么样他已然不记得了,沈照只记得她急匆匆跑来,在街头抱住了同僚。
那双眼同样落着泪,但里面满怀着的感情,像一把火,烫的沈照瑟缩。
那小娘子衣着朴素,连钗子都没插,一边哭一边抽噎着,似乎都快断了气,“您,您担心死妾了。”
反倒是同僚来安慰那小娘子,调笑着说道,“哭什么,爷不是没死吗,全头全尾的回来了。你看你怎么穿的灰扑扑的,平日的漂亮哪去了?想要什么珠花衣裙,今个你尽情挑,就当是我的赔罪。”
那小娘子却止不住抽噎着,推了他一把,“你当我稀罕这些,我才不稀罕…”
同僚笑着对他道,“让沈郎见笑了,我得陪陪她,你也快些回去,别让妻子等急了。“
沈照那一瞬间,无比地狼狈。
他望着同僚逐渐走远,默然地回忆着。
每每从生死边缘回来时,谢佩珠都会准备万全,端庄地望向他。
他总以为所有夫妻都是如此,他以为谢佩珠也爱着他。
原来不是的。
那日夜间,谢佩珠亦十分认真地安慰沈照,“夫君真是厉害,我听说此次赈灾凶险万分,那些流民背后像是有人指使。你上月收的伤可曾好全了?这些天真真是辛苦夫君了。荆州地苦,我觉着夫君都消瘦了不少。”
她什么都知道,一席话说的十分熨帖,可就是说的太好了。
沈照无端想起那位小娘子眼里令人动容的心疼、爱慕、后怕、担忧,混杂在一起。
不顾礼仪,就那样跑在街头,冲向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忍不住直起了身,而谢佩珠也担忧地随着他坐了起来,跪在榻上,青丝散在身侧,“夫君,怎么了?”
烛火未灭,她芙蓉面比起年少时,多了几分娇艳,不着打扮时,好似出水荷花。
那双眼,生得更是好看,蛾眉微蹙,美目流盼,娇柔婉转。
谢佩珠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温和地道,“夫君可是想起了什么事?快些去,不必管我的。“
他抬起眼,望向她。
可谢佩珠那双眼里面分明是空落落的,情绪淡然·。
越来越多的记忆浮现,他想起她从来不向自己索要任何东西,不无理取闹,甚至一句重话都未曾说过。
沈照以为的举案齐眉,原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沈照那夜没忍住,狠狠凑近她。
谢佩珠眼里止不住地落着泪,像一场雨,“夫君…”
她似乎不懂,为何这夜沈照性情如此令人捉摸不透,但她仍然顺着他。
谢佩珠就这样一声又一声唤着他,直至嗓子稍哑,谢佩珠才沉沉睡去。
沈照拨开她额上濡湿的碎发,露出那张完整的白皙面庞,喉结微动。
起码,在这一刻,她的眼里有过他。
而此刻,沈照看着面前同情望着自己的谢佩珠。
她心上,爱恨都没有他的影子。
而他想,留点痕迹也是好的,他情愿有朝一日杀他、为他收尸的人,都是她。
谢佩珠次日起来,身上红疹消了许多,但还是有些不适,此番过敏连带着嗓子也发疼,眼睛也泛着痒意。
不过昨天浩大的阵仗,应当能打消周琅的疑虑吧。
这种人最是可怕,面上温和,做事留一地,可留的一地也是思路一条,他早已机关算尽。
为何偏要来招她呢?
乌漆嘛黑的药喝了进去,酸苦倒是让她平静了些许。
谢佩珠垂眼敛去眼眸中的神色,梦虽恼人,可终究只是个梦。
虽然不知为何梦里的沈照总与现实中的他,宛若两人,可毕竟不是预知梦,也算不得什么。
他于她,现在也有救命之恩了。
而后来当这些梦在现实中一一重现时,谢佩珠想,上天早已经暗暗给过了她提示,可是她却当一场镜花水月,从始至终都没抓紧。
喝完了药,柔福公主便赶忙来看望她,听了太医说不甚要紧,只是要注意饮食忌辛辣、刺激,寒凉之物。
柔福公主轻轻拍了拍谢佩珠的手背安慰,“好在不怎么要紧,只需用心调养便是,这几日就当是你我有缘一场,多陪陪我。”
谢佩珠莞尔,“是我该谢谢公主,若是回府再找大夫,免不得耗费许多时辰,我这病也许就拖得严重了。如今几日能好,实在是麻烦了公主。”
柔福公主伸直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这也太客气了。实话实说,我就是看你生得十分合我眼缘,留你我开心的很。”
正说着,她身后婢女便上前道,“今日是为十三皇子选伴读的日子,那些郎君都正在万春亭等着呢。”
柔福公主双眼一亮,已然想走,她草草地对谢佩珠道,“谢娘子,我有些事要办,你好生休息。”
谢佩珠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也是一亮。
很多郎君,那她岂不是可以趁机为自己相看一番?
谢佩珠握住了柔福公主的手,真切地说,“我与公主十分投缘,忍不住想与公主多呆些时候,不知公主的事何时办完,佩珠再去找公主。”
柔福公主眯了眯眼,扑哧一声笑开了,“你想与我一同看郎君,直说便是。我一人还怕赏鉴不过来呢。”
“不过谢娘子不是有未婚夫吗?”她思索了片刻。
谢佩珠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便听柔福公主道—
“反正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瞒着他便是,我们走。”
谢佩珠佩服地想:柔福公主,吾辈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