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套娃与套路
话一出口，布兰登就后悔了。
他下意识地前倾身体，想要收回承诺。
可南希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少女手一摊，语气娇纵，俏皮又可爱，叫人生不出反感：
“说过的话就不准反悔哦！手机拿来，加个‘林里’好友，以后每天都把作业和笔记私信给我。我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会问你的。”
“林里”是当下最火热的社交平台，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在使用。
“……我没有‘林里’。”布兰登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乖乖递上手机。
他小声补充。
除了家人之外，他甚少与他人接触，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
手机上的图标寥寥无几，南希划了划屏幕，一脸狐疑：“‘林里’都没有，你是不是地球人？”
布兰登心里有鬼，听闻此言，寒毛一竖，盯了南希好久，确定她没有察觉异样，才小心翼翼试探：“你说的这个‘林里’……地球人都有吗？”
“当然！为了帮助你更好地融入地球人的生活，我帮你下载一个！”
南希得意扬眉，冲布兰登昂起下巴，一副“幸亏有我”的样子，纤细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操作。
她一边下载，一边摇头晃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连发梢都透着愉悦。
天真可爱的模样，和传闻中的那朵高岭之花完全不一样。
布兰登突然想到了俄罗斯套娃。
聚光灯下，明媚娇艳的大套娃端庄而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而当人们稍微移开视线时，大套娃下突然掀起一条小缝，一只软糯俏皮的小套娃探头探脑。
见没有人注意，小套娃就快乐地摇摆起来。
他被自己脑中的幻想逗乐，低笑出声。
南希一侧头：“嗯？”
“你笑什么？”
啊，小套娃慌慌张张缩回去了。
布兰登想搪塞过去，可一抬眼，就迎上少女审视的视线。
视线并不严厉，却能轻易勾起他心中的愧疚。布兰登一顿，实话实说：“我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他们说你……看上去和善，其实很难靠近……”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每吐一个字，都要观察一下南希的脸色。
像是泥潭边试探性伸出脚脚的大白鹅。
南希看了他半晌，手指往红唇上一比：“哎呀，秘密被你发现了，可不要说出去哦。”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紧张或是在意，她冲布兰登眨眨眼，又低头操作起手机。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一面，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是啊。”
这是短时间内，南希第二次对他这样说了。
作为一只外星来客，布兰登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他怎样去融入，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
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布兰登渐渐发现，除了身上这层皮，自己似乎地球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南希却说，自己和大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答案。
下意识上前一步，语气急促：“那、那你觉得我的另一面是怎样的？”
灰栗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南希，紧张又带着期待。
校服下摆被捏了又捏，苍白单薄的手背上青色血管不安滑动。
南希手指一顿，眸子里划过一丝困惑苦恼。
“我也不知道诶……”
还没等布兰登心中浮起失望，她又展颜一笑，举起手机：“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探索，就从‘林里’开始！”
“在网络上，你不用小心翼翼，也不用去讨好别人。你可以在这里做最真实的自己。”
“我相信你的另外一面一定很迷人。”
南希歪歪脑袋，思索片刻：“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啊！”
她贼兮兮地笑弯了眼，故意压低声音：“隔着网络，谁也不知道你是个一分钟前还没有‘林里’账号的‘外星人’呢！”
“来吧！”
南希似乎没有注意到男生的僵硬，亲密地拉过他的手，让两人更靠近了些。
高举手机，给两人拍了张自拍。
闪光灯唰地闪过，记录下布兰登有些惊诧的消瘦脸庞。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布兰登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南希已经编辑好信息发布了【布兰登·布莱尔】林里账号下的第一条信息。
“你好，世界。你好，布兰登。（后附两人的自拍合影）”
“就从这条林里开始，我们一起来探索神秘的人类世界！”南希翻转皓腕，递还手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小套娃似乎又钻了出来，怯生生地看了布兰登一眼。
是要人命的一眼。
不管是人类的命，还是外星人的命，都给她。
心里的大白鹅再一次疯狂扑腾。
一群在混乱地嘎嘎乱叫：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另一群则伸长脖子：快接手机你这蠢货！
后面那群大白鹅明显数量庞大，战斗力高强，很快就把无头苍蝇们踩进泥巴地里。
布兰登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接过手机。看都不敢看，慌张收好。
就像收起自己的心事那样。
被南希触碰过的手机烫得吓人，隔着口袋都能感受到。
他习惯性地拨了拨额发，用长长的发梢遮住眼里慌乱。
布兰登鼓起勇气：“每天的笔记我都会发给你的。然后……你的第三个要求是什么？”
他站得笔直，像骑士在等待公主发布命令。
哪怕公主真的想要月亮，他也立即去摘！
必须摘！
南希的几次肯定给了他自信。
布兰登暗中给自己打气，没错，他是全国生物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他从小到大所有成绩都维持a+，他还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超能力，他……
“每次住院我都不开心，那我的第三个要求就是，你得想办法让我每天都开心起来。”
南希期盼的眼神望了过来。
他……
他裂开了。
心中的大鹅们安静如鸡，一只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痴呆望天。
能够随手解开一万道奥数题的脑子在此刻生了锈。
布兰登听见自己傻乎乎地发问：“那……怎么才能让你开心呢？”
南希往后一靠，枕着糖果枕，慵懒地舒展身体：“你怎么总在问我问题？我累了，得休息。布兰登你这么聪明，这个问题，自己想。”
她边伸懒腰，边打呵欠，眼角溢出点点晶莹泪光，柔顺乌黑的发丝顺着脖颈一直滑落到精致锁骨，还有几缕相当淘气，偷偷钻进病号服宽敞的衣领内。
少女的肌肤白皙滑腻，说是瓷娃娃都不为过。领口深处，一条细细肩带若隐若现。
布兰登慌忙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却泛起大片红晕。
烧的声音都断断续续。
“那、那你早点休息，我、我先走了……”
他快速冲到门边，苍白手指抓上门框的瞬间，脚步又顿住。
回头看南希一眼，又深深鞠躬：“今天……真的谢谢你。但我、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南希没有拒绝。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鼓励了。
“南希你……为什么会选择相信我呢？”
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数年时光里，布兰登从未被人无条件信任。
南希为他开口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胸腔波动蔓延。
直到现在，心跳依旧是乱的。都是那场悸动留下的余韵。
“嗯……”南希沉吟片刻，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想骗你，可答案有些伤人。”
南希声音小小，似乎是在呵护什么易碎的幼苗。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科学。”
“周末的时候，我在隔壁小镇看到你们一家了，一个没有驾照的学生，怎么能瞬间移动几十公里去偷窥女孩子呢？你又不是外星超人。”
布兰登心提到了嗓子眼，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
幸运的是，南希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并没有发现他的紧张。
少女枕着手背，语气娇软，遗憾像是决堤的湖水，充斥整间病房：
“诶，要是真有这样的外星超人存在就好了，我一定求他每天帮我去隔壁小镇买茶颜奶茶。喝一口就能感受到幸福的奶茶，一周只能在周末时喝一次不是太惨了吗？”
“更何况，我现在连周末都……”葱段般的手指戳戳腿上石膏，眉头微蹙。
布兰登眼中突然起了火。
驱散失落，一扫颓唐。
他按捺住心中止不住的欣喜，不动声色：“我明白了！”
直到布兰登雀跃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沉默许久的系统终于再度上线。
第一句话就是叹息。
【宿主，需要我帮你重复一遍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的内容吗？】
【我们是来帮助反派改邪归正的！不是来骗他买奶茶的！】
“狭隘。”
南希竖起食指，缓缓摇动。
“我向他提了三个要求，教会他责任、引导他积极参加社交，指点他如何使用超能力带给别人快乐。”
“而你，只看到了奶茶。”
南希轻声细气地为自己解释。
她既不严厉，也没有指责，系统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它支吾几声：【……原来是这样啊……】
南希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她努力直起身，借助助行器走到窗边——两米不到的距离，却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手肘撑在窗台上，南希托着腮，俯视进出住院部大楼的人们。
很快，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猕猴桃样的几颗脑袋，可一眼，她就认出了小反派布兰登。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热切的视线，扭头望过来。
视线在空中遥遥一接。
南希展颜而笑，晃动手机。
手机尾端挂着的千纸鹤吊坠晃荡不止，叫人迷乱。
布兰登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他呆呆地转回身，同手同脚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南希看着街边被卷起的片片落叶，唇角深深勾起。
娇软俏丽的小套娃抬起一道缝，钻出一条恶魔小尾巴。
害她受伤、让她费尽心思教导，当然也要被她收取利息。
今晚的茶颜奶茶，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