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寻是有天晚上开车去接的江北。
在一个修理铺。
机油味很重。
他到的时候他就靠在一块铁皮旁边抽烟, 周围没有灯,那段时间老有雨,晚上很黑, 空气里就那点猩红最亮。
模糊的轮廓里看着情绪很沉。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打量四周, 说实话又脏又乱的, 他都不想踏足, 在心里操了声,凌寻挺烦的, 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明明旁边就有更好的修理铺。走近后, 他勾着车钥匙问,“你在这干嘛?”
他抬起头来,像是才注意到他来了, 之前都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给我换点钱。”
凌寻有点懵,这人跟上一次见的时候不一样,哪都不一样, 特别是情绪, 他只当做是刚回国后的不适应吧, 毕竟那么多年没回来。
他把一把欧元塞给他, 从他手里抽走了仅有的几张百元大钞, 凌寻完全状况外,看着他进了店内, 跟修车的大爷说什么。
凌寻这时候才注意到的,门内的角落里挑着一盏昏黄的灯, 一个老大爷正抱着辆自行车在修。
隔太远, 他只听清了链条, LZN, 定位这几个字眼。
之后他又让他开车到一所学校附近,挺偏僻的,周围瞎灯摸火的,凌寻看着他扛着自行车翻墙进去又出来。
回去的路上,凌寻跟他聊天,他比江北大个两三岁,说话端着点架子,“回来没人管你啊?都翻人家学校墙了。”
车里没打光,他骨头架很散地靠在椅子里,有股漫不经心的调,凌寻从后视镜看他,其实有时候都不觉得他只是十几岁的小孩,明明身上那股劲是陈腔老调的。
来的路上他仔细看了那条八卦新闻,男生之间说话没太多顾虑所以也直接问,“你妈又给你找后爸了?”
“是吧。”他散散道。
“你不知道?”凌寻不可思议的看他,“不至于吧,你妈没跟你说?刚回国就把你扔一边自己谈恋爱去了?”
事实上,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宋枝雅了。
像个流浪的孤儿。
“那你这几天怎么过的?”
“酒店。”
“天天在酒店?”
“也不是。”
“被打过没?”
“也打过别人。”
刚好遇到红灯,凌寻把车停下来,扯着嘴角笑了下,人的傲劲,骨子里是抽不掉的。
后来听说他妈给他找了学校上,又安置了间公寓让他自己住,但水电这些都没弄好,那段时间是雨季,南城的雨水季比冬天还冷,洗冷水澡会冻死人。
凌寻有天晚上喝大了往他那借住了一晚才知道他那连热水都没有。
凌寻挺无语的,“你妈对你能再敷衍点吗?”
他妈隔天就找上门了。
凌寻刚睡醒,人就倒沙发里,门口低低的说话声清晰的传过来。
“老师说你经常不在学校,既然给你找了学校,就乖乖读书。”
“我成绩还行。”
“那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还是不想我再婚?”
“没有这样想。”
凌寻只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宋枝雅,挺想卧起来偷瞄几眼的,正犹豫时,对话又继续了。
“但我想过,很多次都在想,”女人的声线平稳,还有点在气头上的感觉,没有一丝犹豫,“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这一下凌寻差点爬起来骂人,忍住了。
“别再做这些事情,我很讨厌你这种行为,乖乖的,别给我添麻烦。”
凌寻那天装睡到了下午,一开始是装睡,后来真睡着了,睡着前一直在想,什么女的啊,不喜欢生来干嘛。
再醒来时江北懒懒靠着沙发坐地毯上握着游戏柄打电动。
茶几上有个包装袋。
“晚餐。”看到他醒了,江北偏头过来说了句。
凌寻也坐到地毯上,一边吃一边看他打,“你呢?”
“吃了。”
“外卖盒呢?”
“我出去吃的。”
凌寻有点惊讶,“你还会去餐馆里吃饭?”
“嗯,别人请的。”
“吃的什么?”凌寻反应过来,抬头看他,“靠,谁请你吃?你在这还有朋友?”
“是吧。”
那天听到那些话后好些局凌寻没再约江北,尤其在他中考前。
但后来他发现,这人其实不怎么听他妈的话,中考后更放肆。
他飙车的技术一点不减在国外时的狂野,抽烟很凶,喝酒也是。
那天半夜,他们一群人从酒吧出来在路边透气。
凌寻看他身边围的女人最多,跟在国外的时候一样。
不管国内的妞还是外边的洋妞都通通吃他这一挂。
那些女生其实没几个敢挨到他身边去搭话的,只是在他周围假装聊天,但没一个好好站着的,都在有意无意撩头发露肩膀和大腿,在他跟前凹尽造型。
能在他们身边的女生颜值身材都不差,好些是出国留学回来的,学历家世也还行,但这些女人看起来都不如他手里捻着的那根烟。
他一直低着头就没抬起来过。
凌寻觉得这人是真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凌寻在跟几个男生吹牛逼,知道江北不喜欢交际倒也没叫他,后来他说着话瞥江北,这次他没再低着头。
而是偏头看着某处。
凌寻顺着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是一片烧烤吧,撑着太阳伞,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有,他不确定江北是在看谁。
但看江北那眼神,还有那张不太高兴的脸,按他的经验来看有种抓包了女朋友和其他男生一起玩时的不爽,幽怨,和一丝不可名状的…嫉妒?
或许吧。
凌寻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
这时候他又垂下眼来看着地面,“没什么。”
凌寻没再问,而是跟他聊天。
“最近玩那么疯,你妈那边怎么办?”
“不管。”他很痞地歪着头点烟抽了口,说:“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
凌寻有时候会同情江北,觉得他可怜,偶尔又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人牛逼透了,清醒。
一些女生聊着天,耳朵却很尖,时不时瞟过来,目光从江北脸上滑过,凌寻一直看到。
她们应该很喜欢江北抽烟的模样,凌寻觉得。
而且说实话有些眼神挺露骨勾人的,盯江北的时候就好像在盯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牛排,很馋。
凌寻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些女人怎么馋人,一边继续跟江北说话,“那你跟你妈的关系不是更难修复?”
“和不好。”
“什么矛盾啊,至于吗?”他又说。
凌寻发现江北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忍不住往别处瞟,一边抽烟一边微眯眼,很不高兴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的看过去,像偷窥那样。
“你到底在看谁?”凌寻忍不住问。
这一晚刘昭楠来叫陈驰回家,刘谨茹跟陈折林吵完后又发了很大的火,说陈驰也不让她省心。
陈驰不想回去,手里捏着一副牌,瞥她一眼,“要回你先回,别管老子。”
刘昭楠没走,也没发火,她站在陈驰身后,扯了扯他衣服小声说:“回去吧。”
一群人笑闹起来,“哎哟喂,驰哥,你就走吧,妹妹声音好软哦,乖乖的。”
另一个男生笑道:“妹妹,坐下来跟你哥玩会儿呗,吃不吃烧烤啊?哥给你烤。”
“哥你妈的哥。”陈驰一把牌砸那男生脸上。
唰的一下站起来,揽着刘昭楠肩膀到人少的地方说话。
刘昭楠劝陈驰的时候,老觉得有人在看她,一开始她以为是那些在打牌的男生,后来觉得不是,是另一个方向的视线。
每次感受到那道目光,她抬眼追过去时又追不到,只能看到路对面一群男女在抽烟聊天。
……
“要是你你会选更好的人吗?”
凌寻莫名其妙听到江北这么问了句,不懂,“什么样算更好的人?”
江北没说话了。
凌寻觉得这人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江北,你是在吃谁醋吧?”凌寻直接问他。
江北把烟头在花坛边捻灭,“酒喝多了。”
后来话题就岔开了。
凌寻问他,“你这成绩一中没问题吧,刚好,去一中给我罩个人,她也是今年中考。”
“再看吧。”江北说。
然后后来凌寻听说他去了二中,他觉得这人就成心气人的,谁他妈中考状元跑二中啊。
……
虽然在一个班,他们像陌生人一样。
但她经常听到不同的女生喊他的名字。
江北江北江北。
各种柔波似水的调调。
他一进学校就是最出名的人,不仅班里的女生都关注他,甚至其他班和高年级的女生,至于她,她只是很沉默的一粒尘埃。
想起初三那段时间,想起那碗馄饨,有时候都觉得恍惚。
不过她很少想这些,她的时间大都被学习和肖震强分走。
肖震强没有以前嚣张,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只搞见不得人的动作。
但只是看到他,刘昭楠就觉得从里到外的难受。
她不知道,开学第一个星期的体育课她就逃过一劫。
那天她大姨妈突然来。本来跟在人群后面准备去操场,忽然下腹控制不住的下坠感,当时走廊上都是人,她来不及回教室,人又多,只好红着脸挪动脚步贴到墙边站着。
学生都结伴聊着天从她身边经过,她垂着眼,不敢抬头怕别人的视线,手指也紧紧捏着校服袖子,她感受到,肯定印出来了。
明明已经换了环境,但她还是丧失了结交朋友的能力,如果有朋友,那这一刻她可以不用这样孤零零的。
那天后来,走廊很安静的时候,记忆里天气也不好,他低头站在她跟前,把自己的校服衣系在了她腰上。
不夸张的说,那一刻他真就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但刘昭楠还是很羞窘。
“谢谢。”她很低的说,耳根都红透。
“走吧,去厕所。”
他什么都不说,但又在帮她。
刘昭楠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穿过走廊的时候,感觉有风迎面吹来。
教学楼跟前的那些树莎莎地响。
脸上和脖颈的热跟着降温了一些。
垂落的余光里是他在地上的影子。在光影里,她悄悄抬头偷瞄,他的背不算弯,但也不像好学生那样板直,带着松松散散的劲。
还换了发型,发尾剃了很寸的短发,那截白皙的脖颈暴露了更多,埋进蓝色的校服衣领里。
说真的,他穿校服,比其他男生穿校服有劲。
原来她也是视觉动物。
“进去。”
刘昭楠回过神,抬头看着他,他又点了点下巴,“进去等我。”
后来一个校园环卫大妈进厕所给她递了一袋东西。
她一边清理自己,温吞道:“谢谢你阿姨,多少钱?”
“不是我买的,是门外那个帅哥让我帮忙拿进来的。”
刘昭楠愣了一瞬,然后脸又开始烧起来。
他买了好些东西。
湿巾,好几种卫生棉,一次性内裤,还有暖贴。
刘昭楠忍不住想,他怎么那么懂。
他照顾过其他女生吗?所以那么有经验。
收拾好情绪和自己出去,他还在外面等她,懒懒靠在外边的走廊上,但他们没说几句话,因为下课了。
隔天她洗了他的校服衣还他,趁实验课那节课大家都争先恐后跑去实验室占位,教室里只剩下他两,刘昭楠才敢过去跟他说话。
“先放你那。”他说。
刘昭楠抬起头,下意识道:“什么?”
他在弯腰找书和笔,腰线和背脊的线条很利落,从耳根到肩颈锁骨处一条青色的血管明显,刘昭楠颤着眼睫瞥开眼睛。
“我这放不下,帮我放着,”他找出书来放桌子上,又突然说了句:“不要伤害自己。”
刘昭楠视线移到自己的手腕,顿了两秒,眼尾有些酸胀地把手往校服袖子里缩了下,垂着眼没应。
“你不穿吗?”她转而问,不穿会被班主任骂的。
“穿我又找你拿。”
刘昭楠耳根有点受不住的热。
他在让她保管他的东西吗?
她一直都有些和这个班割离,这一刻才觉得被需要。
鼻尖耐不住的酸,想说什么,可门口突然响起声音,“操,书拿错了,害老子白跑那么快。”
刘昭楠顿时心跳得厉害,想躲。
男生进教室后就只看到刘昭楠,她站在很后边的位置。
男生一副很懂的样子,看她的眼神都意味深长,像是抓包了小女孩的心事,还要说一句:“悄悄塞情书呢?你们女生真好玩,喜欢江北一个个的都只敢偷偷塞情书。”
刘昭楠下意识偏头朝后门看了眼,整个人像被双面翻来覆去煎的包子,脸上还在烧心里又有些惴惴,不知道江北走到哪了,应该没有听到吧。
之后的一段日子好像都绕着很轻的风。
刘昭楠和江北之间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其实就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说。
他们看起来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没人见过他们交流。
事实上背地里他们真的很少说话。
可就是真的。
刘昭楠桌洞里的酸奶和面包都是江北买的。
还有一只江北的机械表。
江北说打篮球的时候很碍事,先放她口袋里。
他还把试卷放刘昭楠那,让她帮写名字和班级。
老师喊刘昭楠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先抬起头的都是最后一排的江北。
别人都不知道。
……
刘昭楠其实是很现实的人,心里总是计量得失和自己能背起多重的妄想,所以不轻易给自己希望,更是很少冒险。
就是这样的人,大着胆子偷看了一次他打球。
都没敢往人堆里扎,而是很远的,隔着绿色的护栏网,从小小的菱形里偷看。
眼里的那个男孩啊,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恣意,风鼓起衣衫下摆,头发在空气里乱晃,连黑沉沉的那些背面仿佛也甩掉了,虽然他不太笑,进球也不像其他男生一样兴奋,但已经很好了。
周围还有很多很多只为他而起的欢呼,掌声和瞩目,热闹簇拥他。
你要一直这样啊,一直这样,永远在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