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雅。
这个名字刘昭楠总共听过两次。
一次是高二寒假, 沈玲玉约她出去玩,得知她是江北妈妈。
另一次,是江北亲口跟她提起的。
就是在凌寻修理铺喝醉的那晚,后来他喂她吃了一整碗汤圆, 又被他塞了盒酸奶抱着喝, 期间江北跟她说了好些家里的事情, 可能是他去跟欧娜问了她们聊什么。
不过欧娜其实知道的很少,跟她聊的也不多, 但江北几乎把自己的成长经历都告诉了她, 那些东西都是私密且黑暗的背面。
每个人身上都有, 并且很少有人愿意说出来, 像她就做不到。
江北叙述的口吻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他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因为他的妈妈面对他总是痛苦。
以至于他不敢不应该不可以去询问关于自己身世的任何一点信息,后来那么多次的家庭变故,被放任,被无视,别丢弃, 他说出来的时候都那么轻描淡写。
但那晚她还是心疼得哭了很久,喝过酒后更是像发涨的海绵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凌寻和欧娜就这么看着江北把刘昭楠弄哭了又哄,从来没见过这么欠的人, 竟然会有人乐意把自己最疼的伤口添油加醋说出来就为了让人心疼,骚得没边。
“我不认可你这个女生,包括你的父母和家庭。”
刘昭楠回过神时, 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她抬眼去看眼前的女人。刘昭楠以为上次张朵儿生日上她看到的那群女人就是所谓的豪门阔太, 到现在, 她才真正见识到。
没有铜臭俗气, 却睥睨众生,真正的,豪门俯视。
“我们不同意你两在一起,我所谓的“我们”,包括你的父母。”宋枝雅是宣布的口吻,通知她,他们大人已经替两人的感情做好了决定。
刘昭楠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和江北早就被盯上了,在她们一起选专业,填报志愿,准备迎接大学生活的时候,他们的父母,也在商量着怎么把两人分开。
刘昭楠一下子反抗情绪高涨,就想知道,他们到底能用怎样的办法,凭什么认为能把两人分开,她甚至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会和他分开的。”
宋枝雅像是没听到她的反抗,或者说觉得没有半点威胁性,以至于她懒得去搭理她这句话,而是接着宣布他们大人做好的决定。
“小北会跟着我出国,至于你,听说你是南城今年的省状元,不管你是不是利用了小北,但你这个女孩心思不单纯,野心太大,我不喜欢。”
宋枝雅第一次听到刘昭楠这个名字是在今年的六月七号,更早的,是她听到江北为一个女生差点开车撞人的消息。
江北当时真的气疯了,从秦远老家赶回南城,凌寻去接他,他直接踢开人开走凌寻的车,也是真的差点犯错,差点和刘昭楠没了以后。
宋枝雅听到这件事后就一直想回来,六月七号那天,她看到热搜,然后在和老公的通话里听到的刘昭楠这个名字。
说话的男生应该是女生的同学,对她的评价不堪入耳,这更加坚定了宋枝雅要回国的念头。
她不可能让江北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没有家世,甚至没有品德,这些年宋枝雅一直在尽量弥补江北,感情上她做不到,其他的,她能筹谋的都在为他铺路。
但宋枝雅也清楚,如果没做到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把俩人分开,以江北的脾性是不会坐以待毙的,甚至到现在,她先找的,是女孩的家长,是这个女孩。
刘昭楠从不试图口头矫正任何偏见,因为那在别人看来只是无所谓的解释。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她尽量语气平和的对江北的妈妈:“江北不会同意跟您出国的,我和他会一起进入大学。”
“这只是你们的想法,我给你们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你跟小北分开他跟着我出国深造,要么,你进你的大学,而他留在国内,只能没有书读。”
刘昭楠反应了很久。
所以是对他的志愿动了手脚吗?这就是所谓的有钱人无所不能?
机场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刘昭楠从没觉得那么冷过,从头到脚都忍不住发颤。
“江北跟我提起过您。”刘昭楠忍着抖动的牙床道。
宋枝雅微怔,“他应该很恨我吧。”
“没有,他没说您半句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出生给您带来了很多麻烦,这些年在您身边,像个甩不掉的包袱,令人厌恶。”刘昭楠低着头,狠狠掐着手指。
痛感刺激头皮的那一刻,她又下意识松开,在一起后,江北总是纠正她这个喜欢掐自己的坏习惯,那么好的江北,那么温柔细腻,她很想和他在一起。
刘昭楠喉咙哽塞,艰难发音道:“但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这么对江北啊。”
宋枝雅脸色绷了一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意再留下来,起身离开,刘昭楠忍不住,她难过,她心疼,她控诉道:“他的出生没有错,他不该被这样对待的。”
刘昭楠抬起头,坚定的看着宋枝雅的背影,“您不能给了他生命又这么糟蹋他,不能对他什么都不闻不问,又这样随意剥夺他身边的一切。”
“我不想和他分开。”刘昭楠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大声吼出来。
机场里的其他人都投来视线,宋枝雅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倔强的眼眶通红的小姑娘,她一针见血道:“所以你是要毁了他?”
“这不是我的选择,是你们要的,你们无耻。”
“现实就如此,你们的感情就是这么脆弱。”
“我不认可,我不赞同,就算分开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是你混蛋,就是你混蛋。”刘昭楠怒不可遏。
活到这么大,她从来没跟人这么来来回回的呛过,到今天才发现,她也不是,口才不好。
“你看,这就是你的家庭教养。”宋枝雅轻轻扔下一句。
没有哪个女生愿意被人这样说,刘昭楠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低低的辩解,“我不是没有教养,我只是…”
喉咙里像戳了根鱼刺,很疼,一句完整的话说完都太难,哽咽道:“我不想让他输的。”
“我就回去给他过完生日也不行吗?”刘昭楠放低姿态,祈求的抬起头看宋枝雅。
航班广播已经响了好几遍,真的快来不及了。
“没这必要。”宋枝雅说。
刘昭楠缓慢地垂下眼,“不可以啊,”她吸着鼻子,“过一个生日也不行啊。”
行李箱被匆忙的路人撞倒。
刘昭楠视线落回被重新扶起来的行李箱上,只是静了两秒,她拉起箱子跑起来,飞快的朝登机口跑去。
然后在登机口看到刘谨茹。
刘昭楠真的快崩溃,这些人到底想怎样。
是要她过五关斩六将吗?
刘昭楠又笑又哭,怎么这么难,怎么这么难,她只想回去给他过一个生日而已。
*
被刘谨茹扯回医院,甚至手机被没收。
刘昭楠看着新的医院,苦涩的笑起来,“你们真以为这样就能把我们分开吗?”
啪的一声脆响,刘谨茹第一巴掌甩下来。
刘昭楠被打得有点懵,耳边嗡嗡作响,这还是刘谨茹第一次动手打她。
“我不会和江北分开。”刘昭楠固执重复。
又一巴掌打下来。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做戏看的人无数,但没有人敢上前来拉架。
刘昭楠扬起脸,直视着刘谨茹,“我,一定会回去找他。”
第三巴掌跟着下来。
脸颊火辣辣的疼,刘昭楠踉跄了两步,撞在台阶上跌坐到地上。
刘谨茹拽起刘昭楠的手,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我竟然不知道我刘谨茹的女儿这样爱慕虚荣,什么条件你敢去高攀那样的人家?!”
刘谨茹捏着女孩薄薄的肩膀想要摇醒她,“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多抬不起头?为一个男人,像痴女一样,恬不知耻地上赶着往上凑,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啊?刘昭楠,你为什么要这么羞辱你妈妈!”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刺眼,天很蓝,没有一朵白云,刘昭楠精疲力竭,任由刘谨茹摇晃。
刘昭楠仰着头,看见一架飞机当空划过,眼泪控制不住从眼角滑落,垂下头,声音很弱,很哑,无法争辩,无可奈何,始终辩解,“我们又不是犯法,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
七月二三号,刘昭楠一直到天亮都没睡着。
后来几天,刘谨茹就把她当连体婴一样带在身边,甚至连上厕所,她都会在门口守着。
这一次,就连陈折林是跟刘谨茹站在同一条线上。
刘昭楠很焦虑,但情绪是低落的,她联系不到江北,甚至任何人,她一点消息都没有,根本吃不下睡不着。
刘昭楠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逃离,直到刘谨茹晕倒。
这些天来刘谨茹在她和爸爸身上操碎了心,刘昭楠坐在病床边,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白色枕头里的那一张脸,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嘴唇干裂,黑色的头发里竟然有了白头发。
刘昭楠觉得这一张脸陌生又熟悉,单纯的恨不起来,静了几秒,她拿起床头的棉签,沾着水给妈妈润唇。
来换盐水的医生看到这一幕,本想夸赞一句,但女孩低垂着头,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沐浴在女孩身上,让人不忍心打扰。
刘谨茹意识到刘昭楠没在跟她闹,就是从她昏倒那天后开始的,刘昭楠开始帮着她照顾陈折林,女孩子皮肤白皙,直到现在,红色的巴掌印还没彻底消除,她很安静的做事,任劳任怨。
八月一号,录取通知书到来,她当初填的地址就是这边,想着拿到通知书在这边陪爸妈几天,然后回去收拾行李。
再然后,和江北一起去北城。
所以他现在,是在南城还是已经出国了?
刘昭楠坐在病房外边的塑胶椅上,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面,虚空的看着头顶的灯光。
刘谨茹从病房跟出来,看着刘昭楠,不过几天,她好像瘦了很多,总是发呆,刘谨茹心里也不好受,坐到刘昭楠旁边,心平气和道:“昭楠,妈妈是为你好。”
护理推车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呼叫铃也跟着响,不知道哪间病房,也传来病人的呻/吟。
刘昭楠反应很慢很慢,好一会才缓缓道:“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从来,刘谨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认为,她竭尽所能的把最好的给刘昭楠,她应该是懂事的,不上升回报,至少也是感谢的。
“妈,你想不想听一听我初三是怎么过来的?”
刘谨茹回忆了下,那一年,她在跟陈折林闹离婚。
刘昭楠自顾说起来,“我每一次放假回家,你跟爸爸都在吵架,我知道你们闹离婚的原因,因为你喜欢上了其他男人。”
“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爸的事”刘谨茹解释。
“可是精神出轨也是出轨啊,”刘昭楠不想纠结在这个点上,继续说:“我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但我其实很怕你们离婚。”
刘昭楠无意识的又扣着手指,她低头看着,薄薄的皮下血丝快溢出来,像是感受不到疼,她也没收手,继续说:“可能你没注意到,我初三的时候跟那个男人的儿子在同一个学校,初三下半年,我其实过得一点不好。”
“所有人都排挤我孤立我,他们骂我不要脸是狐狸精,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风,”现在回忆起来,刘昭楠已经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平静的叙述。
她没有去细数那些人做过些什么,只归结为一句:“他们做尽了一切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恶心人的事,那才是真正的校园暴力。”
“你总是骂陈驰打架给你惹事,可是那时候,好多次陈驰都是因为我才打的架,初中毕业那天,所有人都在哭,但我心里特别特别高兴,想放声大笑。”
“为什么不跟我说?”刘谨茹嗓音哽咽。
“你们没人理我啊,你甚至还问我,为什么没有考上一中。”
“我开始睡不着,很难受,我不想这样的,假期里我用光了好几年攒下来的零花钱去看医生,高一你给我交午托费的那笔钱,我也拿去看医生了。”
“我喜欢买花,是想我的家真的很像家,我想爸爸和你都好好的。”
“可是妈妈,我好像,现在又不太好了。”
*
浑浑噩噩就混到了开学,刘谨茹坚决要送刘昭楠去学校。
刘昭楠没反抗。
也没怎么准备,所以行李不多。
出发前一天,刘昭楠去染了个头发。
蓝色,和江北染的那个颜色一样。
刘谨茹张口又闭口,想说什么,最后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出租车开上高架桥,离城区越来越远,刘昭楠偏头看着窗外时,看到桥下有一条轨道。
“师傅,那是什么轨道?”刘昭楠声音很轻,温温柔柔的。
这是好几天后,刘谨茹听到刘昭楠主动说的第一句话,也跟着看向窗外。
师傅道:“是火车轨道,往北走的。”
刘昭楠打开窗子,趴到窗棱边沿,蓝色的发丝在风中乱飞,目光看着那条略显荒芜的轨道。
“是在等什么吗?”师傅从后视镜看女孩一眼。
“嗯。”刘昭楠轻轻应了声,没再说话。
13:14。
轰隆声由远及近。
TG-096。
南城到北城唯一辆绿皮火车。
刘昭楠好像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绿皮火车在鸣笛声中消失,这个夏天,他们差一点点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