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先开进学校, 而后是救护车。
南江中学周围商铺店面的人都在探头探脑，观望好奇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救护车都来了，是学生出事了吗？”
“听说是有学生打篮球突发脑溢血。”
“不是, 是高三学生学习压力大, 从楼上跳下来了。”
“男的女的？”
“女的吧好像。”
“天，这再坚持一个多月就好了, 怎么会想不开。”
“临近高考压力大啊。”
不知者言说纷纭，知情者缄默清高。
谣言杀人。
*
刘昭楠要跳楼的消息从五楼传到一楼, 好事的心虚的全都坐不住。
“她怎么这样，谁也没做什么啊就要寻死觅活，我在论坛也就骂过她两句，警察不会找我吧。”
“一两条没事，那么多人骂她，警察要找也是先找那些闹得最厉害的，发帖的顶着呢，轮不到你头上。”
“那就好, 所以发那条Q/Q动态的到底是谁？跟论坛里发帖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 出去看看, 看她到底跳不跳。”
天台上挤满了学生，挤不下的全在教学楼下仰头围观，群体议论纷纷，却像躲避瘟神保持着安全距离，像是无形之中有一条线，谁也不敢踏过去。
邬桥任跟着跑上楼顶, 看到刘昭楠。
人就站在天台边缘, 校服规规整整穿在身上, 五官清秀白皙, 邬桥任所认识的刘昭楠，性格温和安静，说话也温温柔柔，努力又上进，是很不错的女生，是应该被命运垂青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站得那么高，身后无一遮拦，好像风轻轻一吹，就能把人吹下去，看得人心惊胆战。
听到呜咽的啜泣，邬桥任寻声看去，发现是郑小宁，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郑小宁身体抖得不行，邬桥任拽住她。
沈玲玉也站在人群里，不言一语，静静看着刘昭楠，情绪复杂。
三撮毛是第一个冲到天台的老师，一把年纪跑得满头大汗，说话的嗓音都在颤抖，“刘昭楠，下来！”
刘昭楠没什么情绪，围观的那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来了，最后，她的视线定在一班几个女生身上，直白的，没有温度的，像是一把锋利刻刀。
“好玩吗？”
几个女生脸色惨白，之前的嚣张和盛气凌人全无，满眼复杂地看着她，一个字不敢接。
“欺负人很好玩吗？撕书，塞垃圾，辱骂诅咒，说实话这些都好低级。”
刘昭楠垂下眼笑了声，看得人后背发凉觉得诡异无比。
怎么会有人，在经历了这些后还笑得出来，怎么会有人，明明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却像是审判者在进行制裁。
天色渐暗，风吹得很大。
消防和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刘昭楠抬起头，以俯视的姿态睥睨一群人，眼神冰冷，“还有吗？全都使出来，让我看看你们能把我怎样，看我会不会求饶，会退缩还是忍让。”
“又或者，还是觉得我会离开江北？”
“笔记本是江北为我写的，撕烂了很爽吗？”
“但你们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吗？”
“第一页，二次函数零点问题，对取值非零的有理数分情况讨论各自特性，例题：……”
“第二页 ， 三角恒等变化换和差倍半角公式应用，例题……”
……
“第二十页，共线向量的充要条件和在几何中的计算，例题……”
“第二十一页，几何动点最值问题，例题……”
……
窃窃私语的天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静到只剩下女孩温和的声音，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
听她语调平平，看她安静温和，内心却震撼。
有人心脏鼓动，羞愧，惊叹，诧异，佩服，头皮都是麻的。
风吹乱发丝，刘昭楠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刘昭楠！”
人群顿时尖叫起来，郑小宁放声嚎啕哭出来，一班几个女生吓得腿软直接跌坐在地上，恐惧占满全身，身体抖得像筛糠。
她们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恶毒，欺凌时觉得酷爆了，欺凌后嘲笑受害者懦弱胆小，甚至这一刻，她们心中没有悔意，只是怕担上人命，人生留下污点，大好前程尽毁。
那别人呢？
别人的人生，别人的前程，别人的性命，是更轻贱？
退一万步讲，和受害者比起来，如果施暴者所受的惩罚就是这样，那也只是不过如此。
三撮毛冷汗岑岑，“别再往后退了刘昭楠。”
空气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盯着她。
“这时候知道怕了？”刘昭楠笑看众人：“觉得我要跳楼？”
校园霸凌这一群体，他们自私愚昧，他们三观扭曲，永远自视高人一等做不到换位思考感同身受，他们披着法律保护的外衣踩在道德上，身前留人皮，背后是蛆虫。
而现在，她们胆怯恐惧至此，这不是，也知道害怕吗？
刘昭楠要的，无需道歉，就是这样。
“放心吧，我不会死，我凭什么去死？”她跳到平地上，朝霸凌的一群女生走去。
一边说：“还有一点，我配不配，有没有资格站在江北身边也不是你们说了算。”
“而你，”刘昭楠看向这场霸凌的领头者，“离了爹妈你算什么东西？”
走到几个女生跟前，俯视着，刘昭楠道：“警告你们，别把沉默的人当死人。”
*
在所有人看来，这一场校园霸凌是受害人刘昭楠赢了。
只有江北，他过不去，他没法放过任何人。
学校的论坛是在当晚八点十三分关闭的。
学校的大群都在传。
[论坛进不去了。]
[进不去了。]
[论坛进不去了。]
[学校关的？动作那么快？]
[不是学校关的吧，这论坛是前几届一位师兄做的，经营管理权在他那。]
[确实不像关的，页面更像是被黑客黑了。]
[对，页面登进去不是显示论坛关闭，而是黑屏，然后屏幕中央出现一个鲜红色的叉号，更像是一种警告。]
[注意，别再本群说有的没的，否则踢群。]
刘昭楠收到松习微信的时候，她正蹲在宿舍的地板上拼凑一堆破碎的书纸。
薄薄的肩胛耷拉着，那么小小一只，安静温顺得仿佛任何一点声音都是打扰。
书桌前的窗子破着个大洞，吹进来的风刺骨冰凉。
吹乱刚拼好一点的纸页，她也不恼，好脾气的捡回来重新拼。
她一手按着书页，一手拿出手机看微信。
松习：[嫂子，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你别难过，我哥不会放过她们的，但我哥到你那没？]
刘昭楠微蹙眉，放下手里的一堆纸片，认真回复松习消息。
[没有。]
松习：[还没到吗？不应该啊，老秦高考报名没成功，我哥，郭老师还有老秦他们三回老秦老家去了，知道这事后我哥和郭老师下午就赶车回来了，照理说这个点不会还没到你那啊。]
松习很快又进来一条消息，[嫂子，我没联系上他，你联系他一下试试啊，那个小文跑出去了我先不跟你说了。]
回完松习消息，刘昭楠找到江北电话拨过去，第一次没打通，她转进微信给他发消息。
手指犹豫了会儿。
[我有道题不会，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需要你。]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江北，快回来抱抱我。]
刘昭楠再次拨号，这一次手机铃声从门外传来，刘昭楠抬头，就见江北手里提着一盒草莓蛋糕进来。
从跟松习发完微信后，她就就坐到了书桌上对着门口等他回来，经过那么几个小时，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收拾好所有情绪了，甚至看到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
像好久没见，甚是想念，于是脸上扬起笑容，轻快地喊了他一声。
但看到他手里的那盒草莓蛋糕时，刘昭楠没绷住，哭了。
“干嘛买蛋糕啊，又不是过生日。”刘昭楠说他，脸上还是笑着，却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就像弹簧被压到极限，所有委屈和脆弱在这一刻汹涌的反弹至心头。
她在江北这藏不住情绪，甚至有些娇气。
她一边笑一边哭，肯定难看得要死。
江北走近刘昭楠，有力的把她揽进怀里，给她顺背的动作又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
刘昭楠一直哭，一直哭，所有情绪宣泄出来后，可能江北的衣服都被她哭湿了。
“哭好了。”她低低哽咽道。
刘昭楠感受到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要不要吃蛋糕？”江北问她。
“好。”刘昭楠吸着鼻子点点头。
江北退开一点，低头拆包装袋，刘昭楠注意到他脸上的伤，齉着鼻音道：“你脸怎么了？”
江北说：“跟老秦打了一架，他一开始颓得我想揍人。”
“痛不痛？”
“不痛。”江北的情绪从出现到现在都很稳，像是一座可靠的靠山，能让刘昭楠放心的依偎。
江北站在书桌跟前，捧着蛋糕用叉子插了一块喂给刘昭楠。
刘昭楠乖巧的张嘴含住，很甜。
像是第一次吃到那么甜的东西，情绪也一下子平稳了不少。
“要不要吃个草莓。”
刘昭楠点点头，“嗯。”
宿舍里很安静，灯光明亮，一切都透着温柔。
江北给她喂了颗草莓，轻轻一笑。
刘昭楠听见他的笑声，抬头看他，她的眼尾红红的，像招人疼的小猫，江北看在眼里，刘昭楠无知无觉道：“你笑什么？”
“阿楠的鼻尖也红红的，像草莓一样可爱。”
刘昭楠有一点点脸红。
把刘昭楠哄睡着后，江北在床边站了会儿才离开。
黑色寂静的夜，他穿梭在学校里。
先是回教室把刘昭楠桌洞里的垃圾清理掉，用水和抹布擦洗了一遍桌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书本。
之后出了趟校门，回来的时候拎着个袋子。
他回到刘昭楠房间，动作很轻，也没开灯，就着手机灯光重新上了块窗户玻璃。
而后再次回到教室，书桌差不多晾干，江北把书整整齐齐给她整理好。
最后又回到刘昭楠房间，像是一下子卸掉所有伪装，背脊都是弯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比这一天更难受的时候，哪怕后来跟刘昭楠分开都没那么痛过。
这一场校园霸凌对江北的影响，甚至比对刘昭楠的影响还深。
以至于，江北从此以后的每一场噩梦都是这一天，是站在天台的刘昭楠。
这个噩梦，一生都未治愈。
他想摸一摸刘昭楠，却怕把她吵醒，只敢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想起她睡前吃了好些甜食，怕她半夜渴醒，下楼给她倒水。
张岚起夜撞见的江北，他正在厨房烧水，张岚喊了他一声，江北回过头，有半秒钟愣神，才缓缓喊了声，“张姨。”
张岚少见他这样，刘昭楠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叹息道：“要跟张姨聊聊吗？”
江北坐在楼梯上，到现在才有时间看手机，看着刘昭楠给他发的那三条消息愣怔。
张岚看着他，注意到他手上正在渗血的几道伤口，问，“手怎么了？被什么划伤了吗？要不要处理一下？”
“不用，”江北懒懒道，后背靠着楼梯，眼睛望着头顶发亮的灯泡，呢喃道：“张姨，我今天差点做错事了，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
“差点做错什么了？”
江北滚了滚喉结，嗓音破碎道：“我今天差点就跟刘昭楠没以后了。”
刘昭楠是被渴醒的，站在楼梯口听到江北的声音，那种语气的状态完全不像刚才抱住她，喂她吃蛋糕的样子。
刘昭楠心里猝不及防痛了一下，就静静站在楼梯口听他说话。
“她们对刘昭楠做的，在我这真过不去。”
当时几个女生问他想怎样。
他想怎样？
他也想知道。
好像做什么都不为过。
又好像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江北苦笑一声，“我也挺恨自己的，好像一直以来，从小到大都在给别人添麻烦，我还真他妈是…”
他的嗓音很低很低，语气里嘲弄，自责，“到哪都是祸害累赘，我这种人不得好死。”
刘昭楠咬着嘴唇，压抑哭声。
张岚道：“别这么说自己，你那么优秀那么好的小伙子，怎么会是祸害累赘，以后那小姑娘还要依靠你呢。”
江北又是嘲弄一笑，“我当时就想起她，要我真不能回头了，我跟她怎么办啊。”
*
江北把水杯放在床头，又在床边站了会儿才走。
他也没立刻回公寓，一个人坐在外挂楼梯上抽烟看月亮，就好像守着这人似的。
他抽了很多烟，啪嗒一声，又点燃一支烟送进嘴里，突然后背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江北一怔，烟抽多了嗓音暗哑，偏头问她，“怎么醒了？”
刘昭楠从后面抱住江北，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温温道：“渴醒了。”
“床头有杯水。”
“看到了，”刘昭楠又问，“怎么抽那么多烟啊？”
感受到刘昭楠来后，江北就把刚点燃的烟熄灭了，没回答，只道：“你离我远点，烟味大。”
小姑娘抱人抱得更紧，“我喜欢。”
“傻不傻。”江北说她。
刘昭楠就这样抱了会，脸颊蹭了蹭他的背道：“别自责。”
“换个角度，以后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去看你打篮球，陪你吃晚点，一起走在学校的路上不用松习遮掩了。”
“阿楠。”
“嗯。”
“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江北声音哑得不行，支离破碎。
“我没想跳下去，我只是教训一下她们，你知道你的阿楠今天很勇敢吗？”
“嗯，阿楠很勇敢。”
“可这个勇敢的阿楠是你教出来的啊江北，刘昭楠以前懦弱怕事，总是低头沉默，看不到未来，是你一点点把她拉起来的，江北，谢谢你，我想告诉你，我敢站出来反抗她们，是因为，你给了我十足的底气，是你，让我感受到了所有一切我从未得到过的幸运。”
刘昭楠下巴磕在他的背上，错开他的肩膀，和江北一起看天上的月亮，“你给的笔记本虽然被撕了，但没关系，上面的题阿楠都会做了。”
江北抬手摸了摸她发顶，“知道你厉害。”
刘昭楠嘴角微微翘起个笑，“我也觉得我厉害。”
周遭一切都是静的，黑暗笼罩着夜晚，但他们有彼此。
“我们把今天忘了，”刘昭楠偏头轻轻撞了下他的脑袋，“明天继续往前走。”
“阿楠。”
江北垂下眼看着楼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发誓。”
刘昭楠心酸得不行，点头道：“好。”
两人抱了很久很久。
刘昭楠突然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我胖吗？”
江北愣了顺，没反应过来，这姑娘从上个学期到这个学期，但凡说要问问题，百分之八十是问数学题，百分之二十是问物理题。
至于这题，超纲了。
他真的，快被这人搞死了。
“抱脖子，抱紧了。”江北也用脑袋碰碰她脑袋。
“干什么？”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刘昭楠总是本能的信任江北，说着话双手往上移，勾住男生的脖子。
她刚抱稳，江北就突然站起来，刘昭楠吓得搂紧他的脖子，双腿也下意识的夹住男生精瘦的腰身。
刘昭楠有些不好意思，伏在他的肩头问，“背我干什么？”
“睡觉啊，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江北背着刘昭楠转身上楼梯回房间。
睡觉？刘昭楠突然心跳有点快，离房间越来越近，她抿了下唇角，偷看江北，心里猜测他是什么意思，一起睡吗？她会很害羞的。
刘昭楠决定问出来，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我们两睡吗？”
操！
江北顿了一步，而后很欠揍的笑起来，“怎么那么多歪心思，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
搞得我多稀罕一样，我就是知道了好拒绝你。
刘昭楠在心里腹诽。
刘昭楠喝完水睡着后，江北也没再待下去，刚翻墙出学校，手机振动了一声，是一个陌生号码。
江北接起电话。
男生的声音。
“今晚你应该没资格睡得着吧？过来找我。”
